楔子
成華九年冬,京都民風和泰,商街阡陌,一派繁華安定之景。
皇城的護城河邊,各式雜耍藝人引發(fā)的喝彩聲、掌聲,伴著小販們的吆喝聲不絕于耳,隔著漫漫河水,飄向了河對面的一家小面攤。
面攤前的風燈下,月云旗掏出特意隨身帶著的干凈帕子,一邊用力擦拭著桌上的油漬,一邊向落座后始終有些心不在焉的白衣少年賣力推薦道:“我跟你說,這家的牛肉面,真的是我嘗遍全京城最好吃的一家,你吃過之后,保管夠你回味一年!”
白衣少年“嗯”了一聲,視線卻仍是停在對面的河街旁。
“對了,還有這個!”見白衣少年興致缺缺,月云旗不死心地從懷里掏出個做工精致的面具遞給他,“泥人張家的老爺子的手藝,還是八仙之首呂洞賓,怎么樣,好看吧?”
說完,他一副滿眼期待表揚的樣子看著白衣少年,逗得一旁的黑衣男子都低笑出聲:“我聽說這泥人張家的老爺子捏泥偶和做面具的手藝雖傳了不少徒子徒孫,可論起精巧細致俱不如他。如今他年事已高,只有逢年過節(jié)時才做幾樣時興的小玩意兒放在店中應應景兒,你小子倒是有些門道,竟搞來這么個有價無市的寶貝了!闭f著,轉(zhuǎn)眸看向白衣少年道,“人家云旗在西山寺學藝習武也是難得出來一趟的,知道你每年生辰我都會帶你出來,所以年年這個時節(jié)都從西山寺請假回來帶你吃京城最好吃的東西,看最新鮮的小玩意兒,你好歹承人家個情。
“我只是看那邊有個丫鬟帶著個女娃進了沒人的窄巷,有些好奇她們?nèi)ジ墒裁戳T了!”白衣少年頭也沒回地以手托腮道,身后燉著牛肉的爐子里煙氣騰騰,盡往他身上撲去,在他周身繚繞,一張俊美異常的臉仿若謫仙。
月云旗略顯失落地將面具放在少年面前:“興許人家小姑娘只是人有三急,那丫鬟帶她去找茅房呢!”
白衣少年輕哼了一聲,另一只手的指尖無意識地輕敲著桌角:“我看那丫鬟神色緊張,左顧右盼,最重要的是,你們看她身旁七八步遠的那個男人,不僅模樣賊眉鼠眼,而且自方才起,便一直跟著她們,與那丫鬟眉來眼去半天了,一看便不是良善之輩!”
“賊眉鼠眼?”月云旗撇嘴,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果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閃身進了他們正對面的暗巷之中,“這不是孫老六嗎?”
“你認識?”白衣少年微訝。
“當然認識了!”月云旗憤憤地看著河對面已經(jīng)拐進了暗巷里的那個男人,“這家伙是咱們京都出了名的老油條,專干拐賣良家女子的缺德勾當。因著咱們拂光樓里養(yǎng)了這么多姑娘,被說成是京城里最溫柔的銷金窩,所以,他還帶過兩回人去咱們那里。以為我們拂光樓也和那些怡紅院一樣,干些見不得人的皮肉生意,結(jié)果被我娘轟出去老遠。后來,他雖知道咱們那兒的姑娘都是自愿投奔,而且只賣藝不賣身,卻還是不死心。年初不知道從哪兒拐來個眉目清秀的良家女子,看起來才十歲出頭的模樣,還想高價賣給我娘,讓我娘好生培養(yǎng)。當時恰好我在,被我直接拖到暗巷里揍了一頓,讓他將人給放了?磥,這狗改不了吃屎,他傷好得太快,忘了當時我是怎么跟他說的了!你等著,看我這次不打得他一年半載下不了床!”說完,他一擼袖子,連店家剛端上來的牛肉面都顧不上了,飛奔著就往對街跑去。
“這小子,性子還是這么冒失!”黑衣男子一邊搖頭,一邊抽出筷子想遞給白衣少年,卻見他拿起桌上的面具,站了起來。
“你……你打算親自去?”黑衣男子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以孫老六的身份,今晚這事,怕是他與那丫鬟早就串通好了要拐騙那小女娃。云旗性子莽撞,與那孫老六又有舊怨。萬一動起手來,失了輕重,以孫老六這種混跡市井的油滑之人,保不齊聯(lián)合那丫鬟把臟水往云旗身上潑,屆時反給拂光樓和月姨招來是非,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說著,白衣少年將面具后面的系繩綁好,又補了一句,“霍叔叔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白衣少年才剛走下橋,便聽巷子里傳來孫老六呼天搶地的哀號之聲,于是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進去。
只見那個引起自己注意的小女娃似乎是睡著了一般,正昏沉沉地倒在丫鬟懷里,而月云旗正揮著拳頭在街角狂揍那個孫老六。
見白衣少年忽然出現(xiàn),月云旗顯然愣住了,張了張嘴,剛要開口,初一便以眼神制止了他,搶先道:“這位小兄弟,仗義救人也要量力而為,人打夠了就走,萬一引來官府的人就不好了!”
月云旗一臉的沒打過癮,但見初一雙手負背,戴著面具的臉上只一雙黑眸無聲催促自己離開,只好意猶未盡地補了孫老六一腳:“下次再讓小爺知道你干這種損陰德的事,看小爺不打斷你八根肋骨!”
孫老六趴在地上,滿臉是血地求饒著,直到月云旗離去,才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擦著鼻血,一邊警惕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
初一也不管他,徑自走到那丫鬟面前,伸出雙臂抱過昏睡的小女娃。
丫鬟見到白衣少年時,先是嚇了一跳,但旋即反應過來:“你、你想把我家小姐帶到哪兒去?”
“你家小姐?”初一語帶冷笑,“被你賣給了人販子的小姐嗎?”
那丫鬟一聽這話,臉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眼前的面具少年,又看了看被他抱進懷里的小女娃,雖然焦灼之至,卻也只是咬著唇不再說話。
“喂,小子,這丫頭剛剛把你手上的人賣給我了,整整五十兩銀子呢!”孫老六見月云旗確實走了,立時不甘心地捂著腫脹的腮幫子含糊道。
初一并不理他,只是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女娃。
方才遠遠看見她時,初一只是直覺她與那丫鬟說話時,一雙黑眸骨碌碌亂轉(zhuǎn),看著很是機靈討喜,然而此刻看她安靜閉著眸子,竟也有幾分乖巧溫馴之感。
她穿著一身淡紫色襦裙,頭上黃色緞帶扎起的雙丫髻微垂下兩綹帶穗,一張滴粉搓酥般的無瑕瓷顏微微泛著紅光?墒浅跻粎s明明察覺出自己剛將她抱起時,她身體有過剎那的僵硬和掙扎。
他眸光閃了閃,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眼睛也隨即微瞇了起來。
不顧孫老六在一旁的抗議和謾罵,初一自顧自地抱著她往來時的方向走去,行過橋頭,直到臨近面攤的僻靜小路他才停了腳步,看著懷中嬌柔慵懶得如同一只波斯貓般的少女,說道:“既然不想被我碰,何必還這樣委屈自己賴在我懷里?”
一直做虛弱狀的少女雙唇不自覺地抿了抿,睫毛輕顫了幾下,卻仍是沒動靜。
“再裝我便將你扔下河去!”初一說著,已經(jīng)沉聲開始倒數(shù),“一!二!”
“三”字剛要開口,少女終于一骨碌從他懷中掙扎著跳下地:“下來就下來,誰稀罕賴著你!通身的五香牛肉味兒,熏死人了!”
黑瑪瑙珠兒一般的瞳仁骨碌碌轉(zhuǎn)著,將初一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你這家伙是不是和剛才那個打人的家伙一伙的?你們……”她話未說完,白衣少年卻轉(zhuǎn)身就要走,少女不由得慌了手腳,上前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哎,你去哪兒,我話還沒說完呢!”
“將你賣給孫老六的丫鬟,是你刻意安排的?”少年比她略高了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那當然!”少女微訝了片刻,眉眼間馬上泛起得意之色,“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辛苦籌謀了半個月,才讓孫老六這老泥鰍上鉤的!今晚就等著看他把我賣去何處,找出他的上家是誰……”
“好一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少年眼見前方河邊那個方才被自己懷疑的丫鬟領著七八個官差打扮的人往這頭奔來,不由得啞然失笑,“今遭倒是我一片好心辦壞事了!闭f完,他回眸掃了少女一眼,“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下河,若真因為今晚的事就這么淹死在河里,我做鬼也不放過你!若淹不死嘛……”他說到這兒,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總歸是要回來找你算賬的!”
說完,他縱身一躍,竟是一頭跳進了護城河里。
“哎,喂……”少女目瞪口呆,錯愕地看著那黑影潛入水底,竟似石沉大海般沒了半絲動靜。
“喂!你不會游泳還跳下去干什么?大不了官差來了,我替你解釋。∥!”少女慌了神,只見水面上先是濺起一陣水花,旋即便一切歸于平靜,嚇得她飛轉(zhuǎn)螓首,卻恰好看見有個黑衣男子沖了過來,連忙如遇救星般撲過去,“大叔,快,快,下水救人!有人跳河……”
不等她說完,黑衣男子雙唇緊抿回了一句“知道了”后,衣服也沒來得及脫,便也縱身躍入了河中,又是一陣水花撲騰后,一切再度歸于平靜。
少女急得直跳腳,遠遠地大聲指揮那些飛奔而來的官兵先救人,于是眾人一個個如下餃子般被少女催著跳下水去找人。
而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護城河另一頭,黑衣男子一只手用力劃著水,一只手緊緊擁著白衣少年艱難上了岸。
“咳咳……”少年一上岸便開始用力咳著嗆進去的水。
“你不要命了?從來沒下過水的人,也敢往河里跳,萬一出事的話,回宮之后,我跟你娘怎么交代?”黑衣男子臉色泛白,顯然也是嚇得不輕。
“我特意走到橋邊,確定你看到我了才跳下去的。”少年擠了抹笑,微喘著安慰道,“我算過腳程,你從面攤跑到河邊這段時間,剛好就是我跳下水后屏住呼吸的極限。等你下了水,我自然不會有事!”
“胡鬧!”黑衣男子低斥了一聲。
“那些官差都是京兆府的人,假若我被牽涉進去,很難不被帶去過堂,到時候只怕想脫身就難了。那種情況下,跳河也是唯一的辦法!”少年吐光了嗆進去的水,臉色也稍稍恢復了些血色,起身看向?qū)γ婕娂娤潞拥娜擞,“回頭你再出宮的時候,讓云旗打聽打聽,那小丫頭到底是什么來頭,將我害得這么慘,怎么著,也得找個機會還她點顏色的!”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這些?”黑衣男子拉著他,急匆匆地躲進岸邊的樹影之后,“先回去再說,那邊可有不少人下水了!”
臨走前似是想起什么,少年回頭往那邊橋頭看去。
這夜無風無月,只隱約可見橋邊燈火闌珊里,一道纖瘦嬌小的身影在橋上焦灼地踱著步子,隱隱地,竟透出關切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