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陳村
人與人太熟悉,寫起來就難了,應(yīng)該從哪說起?我十幾歲就認(rèn)識黃石,再過幾年都半個世紀(jì)了。我叫他石兄,他叫我小弟。黃石祖籍廣東,生在上海,認(rèn)識我時在公交公司上班。他上的是預(yù)備班,每天凌晨起床去公司報到,哪條線路缺人就派到哪里,在終點站拉鈴或上車賣票。要是都不缺人,他上午就高高興興回家了。有天,他大腦發(fā)昏,讓一輛空空的公交車停在我家旁的馬路上,在樓下大叫,要我上車跟他去玩玩。車到終點站后投入營運,黃石賣票,賣完跟我說兩句路邊的房子,就像他看畫喜歡指點美妙之處。
那一陣我們有個小小的沙龍,我們五六個人差不多每天見面,聊天之余,有時騎車去一個叫華新社的地方在黃浦江游泳,或者坐小火車去金山海濱,都是野景,江水和海水都黃黃的。運氣好的時候,會借到外國文學(xué),《約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草葉集選》和莎士比亞的劇本,會看到西洋畫的印刷品,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倫勃朗還有列賓等,會聽到巴赫、莫扎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圣桑等人的音樂。黃石聰明,看過的畫能記住,聽過的曲子能哼唱還會彈一點點鋼琴,看完電影念叨“興高采烈的小松樹啊,大雪染白了你的睫毛”。那時外頭在革命,黃石無師自通地在家學(xué)畫,從石膏像畫起,有時騎著自行車背著畫夾去蘇州河邊或虹橋路寫生。父母是老報人,那時下放到了南京的9424工地,外婆故世后,黃石要看住家里的房子等待他們回歸。我們?nèi)タ即髮W(xué)時,他還在公交公司。以后,他進了一間文藝報館當(dāng)記者,再以后,他去北美留學(xué),天寒地凍,實在太寂寞弄得心力交瘁半途逃回。他到一個建造豪宅的房產(chǎn)公司當(dāng)藝術(shù)總監(jiān)。他懂各種裝飾材料,有好的審美,這工作很相宜。
后來,孩子慢慢長大,我們漸漸老了。黃石有上海男人聽太太話的美德,家庭美滿,與世無爭。在大家以為他就這樣了的時候,黃石忽然用彩色鉛筆畫起了繪本。他畫了一只貓和一個小女孩。白貓咪咪嚕在外灘的故事很受好評。接著,他畫《最美的上!罚(dāng)年在公交車窗外急速倒退的馬路和幾十幢房子被他一一定格。這書可以流傳下去,成為上海余音繞梁的一個動人旋律。
除了當(dāng)記者時寫稿,黃石很少寫文字,寫必精彩。他信手亂寫的《陳泓傳》被我弄到一本小刊上發(fā)表,讀過的人無不嘿嘿一樂。幾十年前,他寫過一個電影文學(xué)劇本《門與窗》,讀過的人極少,似乎暗示他日后去造房子。他曾是弄堂網(wǎng)的活躍居民,自號“三姐夫”,在那里開窗般地畫四格漫畫,發(fā)噱的笨人故事,他寫下上海江蘇路285弄的往事和其他故事。弄堂網(wǎng)現(xiàn)已關(guān)門,留下的最著名的傳說是老爺叔金宇澄在那里悄悄寫《繁花》。
就這樣,我們接近黃石的小說了。他的經(jīng)歷跟他的作品匹配成功。之前可視為他的準(zhǔn)備期,他用一生來體驗這座城市,積攢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寫它,紀(jì)念它。
上海這座偉大的城市,應(yīng)該有一萬部作品來表述。它永遠(yuǎn)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精彩,未被記錄的傳奇。對黃石這個走不出上海的人來說,這城市就是他唯一的據(jù)點了,這里的人是他唯一熟悉的人群。由他寫來,故事和人物很有質(zhì)感,有根據(jù),而不是披著一張風(fēng)花雪月月份牌的毛皮。不夜城中,跟百樂門舞廳相對的是冰冷的收尸,有了這兩極,上海的位置有了重心,不會被臺風(fēng)吹去。這個設(shè)置,非常難得。
人們本來只知道王安憶一直在寫上海。近年,上海的老頭子們忽然像交作業(yè)似的也寫起了長篇。金宇澄的《繁花》之外,有吳亮的《朝霞》等。再不寫可能就遲了。六十多年過去了,在這里成長,結(jié)婚,生育,衰老,送走前輩甚至是平輩、后輩,爺叔們有話要說。他們寫大都市,而不是中國文學(xué)中更多的鄉(xiāng)鎮(zhèn)。他們寫住了一輩子而不是道聽途說的都市。我喜歡這樣的說法:為一篇小說準(zhǔn)備了一生。父輩凋零,朋友星散,當(dāng)年的小伙伴忽然飛來又忽然飛走。我們聚餐,我們談起20歲的故事,談起父輩祖輩的故事,許多往事成了傳說。傳說如果不被記錄將會飄散。按我的私見,不懂上海話很難寫這城市,僅僅懂上海話也未必能寫這城市。它成全過你,憐惜過你,傷害過你,冷落過你,唾棄過你,你為它抓狂,它根本不在乎你,你將一切看在眼里,這就成了,可以寫了。
黃石就是這樣的一個目擊者,他從285弄出發(fā),從鄰居們從張愛玲的弟弟,從馬路對面弄堂的傅雷先生出發(fā),空車開向外灘,然后一站站停靠。他將時間推到了1938年,那個紛亂、喧騰的年代,去記錄更多的更雜的人。電車穿城而過,上車的是構(gòu)成上海居民的學(xué)生、工人、店員、巡捕、保安、經(jīng)理、舞女、流氓、外國人,加上收尸人,在他筆下,他們活動起來,成為一出大戲。有的人逃了,有的人病了,有的人死了。有哭聲,笑聲和槍聲。有欲望和泯滅。
有件事可以放心,死在上海,總會被人收走的。
等我知道有這部作品的時候,黃石差不多已經(jīng)寫完了,他發(fā)我電子文本,我在電腦上讀完。這小說原名《收尸》,怕過于驚悚嚇著看官便改了個溫和的標(biāo)題。學(xué)生在城里游走,巡捕在巡邏,電車裝載客人,收尸車去拉死尸,而煙廠正給活人生產(chǎn)香煙,女工和舞女都有滿腹的苦衷。沿南京路西行,靜安寺右轉(zhuǎn),霓虹燈亮起來,有爵士鋼琴聲處,是這城市的另一撥人類。
黃石停下,將這些人組織起來,安排角色。上海的街面有一種像女人正痛經(jīng)但不動聲色的本事。要走進去,看見城市的霉點。讀罷有點兒痛心,上海是一個我們不知拿它怎么辦的城市,我們寫再多的人還有更多的人,寫再多的街道和弄堂還是不能將它解脫,我們寫再多的房子,之外有更多的房子。無法將上海寫透,我們能做的是站在百年滄桑的地基上,背靠化石般的外灘,看看黃浦江和蘇州河。開埠以來,許多人站在這里看過。無論天際線如何變動,河水如何變色,太陽和月亮照常升起。沿著黃浦江順流而下,前面是吳淞口,是東海,是太平洋。走出長江口,世界就展開了。黃石沒走出去,小說的主人公也沒走出去,但黃石的后代告別了這座城市。上海成了他的來處。
寫完小說,黃石回到悠閑的節(jié)奏,他有閑心去教小孩子畫畫,讓他們臨摹大師的作品,他這種異想天開的教學(xué)法,效果立竿見影。黃石的老母親健康,那個被我們叫老崔的美麗太太幾十年來主持家政。國外有朋友來時,我們一起吃頓飯,F(xiàn)在住得遠(yuǎn)了,很少見面,但日日在網(wǎng)上碰頭,還是只有幾個人的小沙龍。
黃石囑我為他的小說寫幾個字,我就拉雜寫了這些。將書打開,里面的人物就會自己走出來,告訴你,1938發(fā)生在上海的生離死別,生活在上海的好人壞人。這個故事,像沒有洗衣機的年代,晾到弄堂里的汗衫長褲,在竹竿上滴水。逆光下,那么老的故事,還那么新鮮。
2019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