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走夜路的人，有著星子的寂寥、清澈和富饒�！�
　　多年前，有人說。
　　我明白，對方指的是靈魂，是心路，是一個青年的精神游蕩。
　　那時正值青春，客居在京杭大運河畔的一座古城，為誰而來？何以至此？沒有讓自己信服的答案，只能說，隨風(fēng)而至。大學(xué)畢業(yè)，該城有個教書名額，荒著，我說我去吧。那情狀，儼然一個春日里的少年，遠遠瞅見一新鮮樹坑，即忍不住跳進去，立成一棵樹苗，然后朝身上培土。
　　此地對這株流浪的樹苗很仁慈，很優(yōu)待，我沒有絲毫的水土不服。生根后，我才慢慢知曉，原來它身世顯赫：傳說的黃帝誕生地，少昊的都城和陵墓，天下半數(shù)的存量漢碑，皆于此；膝下之鄒縣曲阜，即古稱的“鄒魯”圣地，孔孟墨諸子門徒，土木鼻祖公輸般，作《桃花扇》的孔尚任，皆生葬于斯；境內(nèi)有“水泊梁山”和微山湖，綠林梟雄嘯聚之地，除了梁山好漢，還風(fēng)靡過義和團和“鐵道游擊隊”，北洋亂世時還出過兩任國務(wù)總理；詩仙李太白，竟有二十年浮生寄存于此，余下一棟“太白樓”酒旗飄飄。
　　學(xué)校的臨街叫古槐路，因一株蒼虬奇槐而得名，我去的時候，路兩畔已滿是它的子嗣了。推開窗正對一院千年古剎和一尊北宋鐵塔，旁側(cè)乃一條云集古代學(xué)霸的“翰林街”。
　　無疑，在時間深處，這是一座光彩照人的城池。奇怪的是，這份祖耀并未在現(xiàn)實中留下多少羽記，今天的它和它喂養(yǎng)的市井，看上去和別的地方一模一樣。就像中國的各個城市，除了老人的方言和幾樣小吃，實在貢獻不出什么異地感�？稍跉v史上，它們曾多么個性鮮明、卓爾不群啊。
　　我像夢游一樣來了，沒有索引，沒有向?qū)�，沒有依傍。某個黃昏，當(dāng)我騎車行至城郊一處廢碼頭時，我停下來，注視那條睡著了的水，那條貫通南北、運輸過大半個中國的水。晚霞泅紅了河面，碎金洶涌，似萬千錦鯉……恍惚間，我竟淚流滿面，我覺得自己是乘船來的，從很遠的時空，搭一條寂寞的船，擱淺了，就待了下來。
　　一晃十年。
　　它對我確實不錯，那是我盡情生活的十年；是我心神飛馳、奮力用筆的十年；是我保持精神上單身的十年；后來，我對年輕人說：若想活得真實，活出新意，重獲生命的起點和知覺，你一定要去異鄉(xiāng)。
　　去異鄉(xiāng)，是你擺脫群居和慣性、逃離熟人社會和影子人生的唯一路徑。
　　在這兒，因為沒有血緣，沒有家譜和鄉(xiāng)誼，沒有前輩的熱望、叮嚀和斧正，所以你是寂靜的、獨立的。你與所有人的天然距離都一樣，與外界只有精神聯(lián)系，沒有世俗約定。你可以盡情地活，像嬰兒一樣地活，活出一個未知的你。
　　在這兒，所有的結(jié)營和友誼，都憑嗅覺，都源于生命的相似和同質(zhì)。
　　我青春時代的朋友，黏合的方式，多和尋書有關(guān)。師專外的深巷里，有一家私人書鋪，售《方法》《書屋》《天涯》等雜志，凡染指它們的客人，店主仿佛有某種義務(wù)，總要撮合大家相識。那會兒沒有手機，電話也不方便，每回去，店主總要說，某某某找你，然后進里屋，摸出一張字條來。那情形，常讓我想起電影里的“地下交通站”。
　　去年驚悉，那群書友中，有兩位已不在人間，我們最后一次碰面，對方才而立之年。如今，只要一想到，我再也收不到他們的字條了，即不禁眼角濕潤，即會想起愛倫堡的那個書名：人、歲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