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的故事》
1960年代,汪曾祺轉(zhuǎn)行到京劇團做編劇,直至離休。梨園行的人和事成為他的又一個創(chuàng)作源泉!锻盹埡蟮墓适隆贰对浦虑镄袪睢芳礊榇碜。而且,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有人物原型,這兩篇尤其典型。
寫于1991年的《小芳》,是一個更加“寫實”的小說,作者自道:“作品空靈、平實,是現(xiàn)實主義的,還是非現(xiàn)實主義的,取決于作品所表現(xiàn)的生活。生活的樣子,就是作品的樣子。……《小芳》里的小芳,是一個真人,我只能直敘其事。虛構(gòu)、想象、夸張,我覺得都是不應(yīng)該的,好像都對不起這個小保姆。”
本書所收的作品,有寫劇團的,有寫北京、上海市井的,也有寫高郵的,都是相對更有現(xiàn)實生活基礎(chǔ)的小說。有些篇目,甚至有意在打破小說和散文的界限。這也是汪曾祺一以貫之的追求。
附錄的書信,多與文本內(nèi)容相關(guān),其中致涂光群一信,更可見出《晚飯后的故事》編輯過程中的細(xì)節(jié),不是可有可無的花絮,而是文本研究中的重要證據(jù)。
本卷由汪卉編選。
汪卉,《汪曾祺別集》之《晚飯后的故事》《梨園集》編者。
汪曾祺先生孫女。
《汪曾祺別集》總序
別集,本來是汪曾祺為老師沈從文的一套書踅摸出的名字,如今用到了他的作品集上。這大概是老頭兒生前沒想到的。
沈先生的夫人張兆和在《沈從文別集》總序中說:“從文生前,曾有過這樣愿望,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選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冊子。不在于如何精美漂亮,不在于如何豪華考究,只要字跡清楚,款式樸素大方,看起來舒服。本子小,便于收藏攜帶,尤其便于翻閱!边@番話,用來描述《汪曾祺別集》的出版宗旨,也十分合適。簡單輕便,宜于閱讀,是這套書想要達(dá)到的目的。當(dāng)然,□好還能精致一點。
這套書既然叫別集,似乎總得找出點有“別”于“他集”的地方。想來想去,此書之“別”大約有三:
一是文字總量有點兒不上不下。這套書計劃出二十本,約二百萬字。比起市面上常見的汪曾祺作品選集,字?jǐn)?shù)要多出不少,收錄文章數(shù)量自然也多,而且小說、散文、文學(xué)評論、劇本、書信等各種體裁作品全有,可以比較全面地反映他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若是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相比,《別集》字?jǐn)?shù)又要少許多!度酚惺,約四百萬字,是《別集》的兩倍,還收錄了許多老頭兒未曾結(jié)集出版的文章。不過,《全集》因為收文要全,也有不利之處,就是一些文章的內(nèi)容有重復(fù),特別是老頭兒談文學(xué)創(chuàng)作體會的文章。汪曾祺本不是文藝?yán)碚摷,但出名之后?jīng)常要四處瞎白話兒,車轱轆話來回說,□后都收進了《全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秳e集》則可以對文章進行篩選,內(nèi)容會更精當(dāng)些。就像一籃子菜,擇去一部分,品質(zhì)總歸會好一點兒。
二是編排有點兒不倫不類。這套書在每一本的□前面,大都要刊登老頭兒幾篇與本書有點兒關(guān)聯(lián)的文章,有書信,有序跋,還有他被打成右派的“罪證”和下放勞動時寫的思想?yún)R報。在正文之前添加這些“零碎兒”,可以讓讀者從多個角度了解汪曾祺其文其人。這種方式算不得□□,《沈從文別集》就是這么編排的,只是一般書很少這么做。也算是一別吧。
再有一點,是編者有點兒良莠不齊。這套書的主持者,以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居多,他們大都對汪曾祺的作品有著深入了解,也編過他的作品集。有的當(dāng)年常和老頭兒一起喝酒聊天,把家里存的好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有的是專攻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博士;有的被評為“□□汪迷”;有的參加過《汪曾祺全集》的編輯;有的對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有專門研究……這些人能夠聚在一起編《汪曾祺別集》,質(zhì)量當(dāng)然有保證。其中也有跟著混的,北京話叫“塔兒哄”,就是汪曾祺的孫女和外孫女。她們對老頭兒的作品雖然有所了解,但是獨立編書還差點兒火候。好在大事都有專家把控,她們掛個名,跟著敲敲邊鼓,不至于影響《別集》的質(zhì)量。
這套《汪曾祺別集》是好是壞,還要讀者說了算。
汪 朗
二〇一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故事里的故事
上次提筆寫爺爺,已是八年前。二〇一一年冬,《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一書再版,出版社提出,原書是從子女的視角寫自己的父親,新版可以加入孫輩的追憶,也算是回饋新讀者的“彩蛋”。當(dāng)時接到任務(wù)未及多想,開始動筆卻千難萬難。醞釀許久,艱難成文,之后大病一場,及至次年換了一份工作,從司法系統(tǒng)轉(zhuǎn)到了文化管理部門,大約也是借著寫文章完成了一次自我檢視和自我和解。畢竟,因著一句“我是法盲”被媒體口誅筆伐的老頭兒已經(jīng)不在了,學(xué)法數(shù)載,待到自己獨立落槌審案,終于確定了我似乎也不是嗑法學(xué)這棵樹的蟲兒,還是及時并線改道,避免誤人誤己。
寫《“名門之后”個中味》的時候,爺爺還是個不那么大眾的作家,雖然已被寫進了文學(xué)史,但沒有太高的社會知名度,讀者圈子并不算大。近些年來,老頭兒越來越“有名”了,大約是作品被選入了不少地方的中小學(xué)課本的緣故,喜歡他的讀者已是上至耄耋,下至稚童。今年四月,朋友告訴我老頭兒的話題上了熱搜,打開微博,關(guān)鍵詞竟是“汪曾祺好愛吐槽一男的”,讀者評價他的作品“自帶彈幕”,說除了他,從未見過哪個作家在小說里用這么多的“( )”,如此積極地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于是,老頭兒繼“□后一個士大夫”、“純粹的文人”、“人道主義者”等光環(huán)后,喜提新稱號 “作家里的內(nèi)心帝”、“圖書界的 bilibili”,也算是高大上和接地氣兼?zhèn)淞恕?
這應(yīng)該是好事。不管讀者愛的是他開放通達(dá)的胸懷、清淡雋永的文字,還是醇厚至美的鄉(xiāng)情、食指大動的美食,總歸能讓更多人喜歡讀讀書、做做菜,讓日子過得更有些滋味。但有時也覺得不安:幼時課本里的“大家”似乎大多并不受學(xué)生待見,如有篇目需要背誦更是極大拉低好感度;且老頭兒的文章如果用在立意剖析、段落概括、中心思想提煉之類的題目上,約莫對出題的老師和答題的學(xué)生都是種折 磨。前些時日,同事帶著上小學(xué)的女兒來單位值班,小姑娘說自己特別喜歡汪曾祺爺爺?shù)奈恼,學(xué)了課文之后就去書店買了好幾本他的集子。我好奇地問她喜歡什么,小姑娘囁嚅許久,說自己也說不出為什么,就是喜歡。我聽了大感欣慰,也甚為慚愧,畢竟在我在念小學(xué)時,還在批判老頭兒的作品“沒詞兒”。
年初,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歷經(jīng)八年雕琢,將目前爺爺存世的絕大多數(shù)文字收錄于《汪曾祺全集》中付梓,按照時間脈絡(luò)系統(tǒng)梳理了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而這次編輯出版《別集》,是親故和資深“汪迷”對于汪曾祺作品的解讀,不拘文體,不依時序,更多憑的是作品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
《晚飯后的故事》一冊,收錄有序跋、書信、小說,解析了老頭兒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通過作品反映了他在家鄉(xiāng)蒙學(xué)、至上海任教、到北京后在京劇院就職等時期的生活和思想。我□偏愛的兩篇是《安樂居》和《小芳》,無關(guān)作品水準(zhǔn),只因為文字留存著我在爺爺身邊生活□美的回憶。每次讀起,總覺得自己還是那個“誰見了都喜歡,都想抱抱”的小丫頭,天天綴在爺爺身后當(dāng)條小尾巴,跟著他去安樂林蕩秋千、到安樂居買酒菜,拉著好脾氣的小芳阿姨去樓下翻沙挖土、拔草喂兔子。可惜,現(xiàn)下的我與文中描述相符的大約只有“很結(jié)實,胖乎乎的”一句了,嗚呼哀哉。
老頭兒說自己外出喜歡撿石頭子兒,從海邊,從火山湖畔,從沙漠,選時覺得新鮮得趣,帶回家看多了便覺得沒了意思,□后不知下落。他這個習(xí)慣我印象不深,但父母家里確實有只天青的橢圓盆子,并里面的青白鵝卵,都是我年幼時從爺爺那里“抄”來的。每到年關(guān),就會被翻找出,清洗干凈,栽上兩顆圓滾滾白胖胖的“蒜頭”,上元前后,便有叢叢潔白的六瓣花朵綻放,伴著一室幽香。
我想,寫作也罷,讀書也罷,都是一場“邊撿邊丟”的旅程,究竟是灰突突的破石頭,還是價值連城的寶礦,全憑當(dāng)時當(dāng)日的場景與心境。有些石頭子兒,當(dāng)時看來沒有什么保留的價值,流年經(jīng)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已成為楔在生命中的印刻;當(dāng)然,若日后喜愛不再,被孫女拿去過家家,或是壓了花盆,也是一份妙趣。
庚子年的春節(jié)來得早,又是栽水仙的時候了。待到元宵花開,正是老頭兒的百年誕辰。
汪 卉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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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芳
(節(jié)選)
小芳在我們家當(dāng)過一個時期保姆,看我的孫女卉卉。從卉卉三個月一直看她到兩歲零八個月進幼兒園日托。
她是安徽無為人。無為木田鎮(zhèn)程家灣。無為是個窮縣,地少人多。地勢低,種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糧食勉強夠吃。地方常鬧水災(zāi)。往往油菜正在開花,滿地金黃,一場大水,全都完了。因此無為人出外謀生的很多。年輕女孩子多出來當(dāng)保姆。北京人所說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無為人。她們大都沾點親。即或是不沾親帶故,一說起是無為哪里哪里的,很快就熟了。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她們互通聲氣,互相照應(yīng),常有來往。有時十個八個,約齊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兩星期休息一次),結(jié)伴去逛北海,逛頤和園;逛大柵欄,逛百貨大樓。她們很快就學(xué)會了說北京話,但在一起時都還是說無為話,嘰嘰呱呱,非常熱鬧。小芳到北京,是來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華頭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離家倉促,也沒有和妹妹打個電報。妹妹接到她托別人寫來的信,知道她要來,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車次、時間,沒法去接她。小芳拿著妹妹的地址,一點辦法沒有。問人,人不知道。北京那么大,上哪兒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后來是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把她帶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華正出來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樣子,抱著姐姐就哭了。小華的“主家”人很好,說:“叫你姐姐先洗洗,吃點東西。”
小芳先在一家呆了三個月,伺候一個癱瘓的老太太。老太太倒是很喜歡她。有一次小芳把堿面當(dāng)成白糖放進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氣。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經(jīng)過輾轉(zhuǎn)介紹,就由她妹妹帶到了我們家,一呆就呆了下來。這么長的時間,關(guān)系一直很好。
小芳長得相當(dāng)好看,高個兒,長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經(jīng)在木田的照相館照過一張相,照相館放大了,陳列在櫥窗里。她父親看見了,大為生氣:“我的女兒怎么可以放在這里讓大家看 !”經(jīng)過嚴(yán)重的交涉,照相館終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來。
小芳很聰明,她的耳音特別的好,記性也好,不論什么歌、戲,她聽一兩遍就能唱下來,而且唱得很準(zhǔn),不走調(diào)。這真是難得的天賦。她會唱廬劇。廬劇是無為一帶流行的地方戲。我問過小華:“你姐姐是怎么學(xué)會廬劇的?”——“村里的廣播喇叭每天在報告新聞之后,總要放幾段廬劇唱片,她聽聽,就會了!蹦咎镦(zhèn)有個廬劇團,小芳去考過。團長看她身材、長相、嗓音都好,可惜沒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過四年書,也不識譜,但想進了團可以補習(xí),就錄取了她。小芳還在廬劇團唱過幾出戲。她父親知道了,堅決不同意,硬逼著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廬劇團后來改成了縣劇團,小芳的父親有點后悔,因為到了縣劇團就可以由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市戶口,吃商品糧。小芳如果進了縣劇團,她一生的命運就會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紅了的。廬劇的曲調(diào)曲折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她在老太太家時,有時一個人小聲地唱,老太太家里人問她:“小芳,你哭啦?”——“我沒哭,我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