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初,中國城市居民的戶口本,一律以黃牛皮紙做皮兒,故又稱為“黃卡”。工人張廣泰家與賣餛飩的黃吉順家就因為這本黃卡,由原本的兒女親家變成了仇人。但伴隨著時代的大潮,城鄉(xiāng)不斷融合發(fā)展,他們的第三代勇敢地面對家族的宿怨,兩家重新結為了親家!饵S卡》時間跨度近五十年,從平民視角對新中國建國以來幾十年間社會發(fā)展進行了獨特回顧,是見證時代變遷的平民史詩,是呼喚東方民族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回歸的動人的情感故事。本書在2011年于譯林出版社出版。
梁曉聲,原名梁紹生,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他連續(xù)多年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民盟中央常委,曾任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藝術委員會副主任,兒童電影制片廠副廠長,中國電影審查委員會委員及中國電影進口審查委員會委員。代表作有《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年輪》《知青》《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等,迄今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雜文等2000余萬字!哆@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父親》分別獲1983、1984年全國短篇小說獎,《今夜有暴風雪》和《雪城》分別獲第五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和第六屆中國電視劇金鷹獎。2019年其作品《人世間》以高得票數(shù)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
晨霧像最新的絲綿,新得仿佛帶著剛剛綽出來的繭子的蒸氣,被織成了薄得不能再薄的幃幔,一幅又一幅地懸垂在天地之間,將人眼前的景物一概地遮擋住了;又仿佛巨人在什么地方攪成的一大團棉花糖,然而并不打算享受,只不過孩子似的攪著玩兒,之后就拋棄在這里,拋棄在城鄉(xiāng)的交匯處,任其自行地化開去。是的,它的確濕漉漉的,帶著擰之欲滴的水汽似的。那種濕性,涼沁沁的,是在夏季的夜晚體溫降低了的河水的氣息。那一條河叫奶奶河。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亡了父母的孩子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也死了,孩子就整天哭,結果他的淚淌成了一條河。奶奶河由東向西,從城市的正中流過。出了城,一分為二,一條繼續(xù)向西而去,一條改了河道,調(diào)頭奔南。人若吸吸鼻子,則能嗅到霧氣里有絲絲的甜味兒,是從莊稼地散發(fā)過來的。再有個把月就該立秋了,無論土地上的糧豆還是菜棵,都開始努力孕育它們的成熟了。在這樣的時候,季節(jié)本身都是甜的……
但這會兒人是看不到周圍的莊稼的,也看不到城市街巷的面貌和遠處的輪廓。是的,是的,景物一概地被晨霧遮擋住了。城市的這一處邊緣,鄉(xiāng)村的這一處邊緣,仿佛全都被霧氣氤氳在一起了……
霧氣深處,從鄉(xiāng)村的那一方面,傳來了“吱呀吱呀”的,有節(jié)奏也挺好聽的響聲。那是擔子在人的肩上,隨著人的腳步一顫一顫發(fā)出的響聲……
那響聲是這城鄉(xiāng)交會地帶每天最早的晨音。
而此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夏末的一個日子。
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五年了。全國所有城市的居民,都已先后獲得了共和國頒發(fā)的“黃卡”,也就是城市居民戶口本。它是中國對某個中國人或某戶中國人家居住在城市里的資格的權威認可。一九四九年以后,它可以隨時被給予;也可以隨時被取消,或曰被剝奪。倘一個鄉(xiāng)村人要變?yōu)檎降某抢锶,那么他或他的一家,就要千方百計獲得共和國頒發(fā)的城市居民戶口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一個鄉(xiāng)村人企圖獲得此種資格,是“難于上青天”的。城市居住權,對于城里人而言,乃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權;而對于鄉(xiāng)村人,那就是不敢幻想的特權了。這特權究竟特殊到什么程度呢?沒有市長和市委書記們親自過問,是任誰也無權批準的。當然,比市長和市委書記們更大的官員如果發(fā)話了,那么又只不過是一件容易之事。然而在共和國始創(chuàng)初年,越大的官員,對這一特權的態(tài)度越是謹慎的。當年指斥他們“腐敗”的理由之一,往往便是他們將他們原本是鄉(xiāng)村人的親戚“變”成了城里人。倘查有實據(jù),僅這么一條,輕則政治形象受損,重則受到黨紀或政紀處分。故在這件事上,連共和國的功臣和元首們,也都是盡量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的。但是要取消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則簡單多了。一句被共和國的某級官員認為是發(fā)泄了對共和國不滿的言論,就足以剝奪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么,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以后的子子孫孫,就幾乎永遠沒有再居住在城市里的資格了。而即使在鄉(xiāng)村,他們也往往被劃入鄉(xiāng)村人的“另冊”了,變得比祖祖輩輩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還矮三分……
城市居住權一旦意味著是一種特權,城市居民戶口本,則就不可能不被城里人視為第二生命。
這一座城市的情況卻有些例外。
它的居民,當然的,也幾乎全都擁有了政府頒發(fā)的戶口本。只這一帶,也就是城鄉(xiāng)交會的這一處地方的人家,還遲遲的沒發(fā)。因為這一處地方城與鄉(xiāng)未免太靠近著了,近得僅一路之隔,而且是一條自然形成的,不曾被施工修筑過的土路。土路一段寬,一段窄,極不規(guī)則。路的這一側就是城市邊緣的一條街道。一些人家的門窗或一些小店的鋪面臨街而開;路的那一側就是鄉(xiāng)村的田地。夏秋季節(jié),城里人家晾曬在門窗前的衣物,往往被風一吹,就飄落到鄉(xiāng)村的田地里去了。而田地里蟈蟈的鳴唱,一旦交響成曲,又是城里人家的門窗擋不住的聒噪。城里人家的小孩子如果哭鬧了,家長往往命令他們的大孩子,去到鄉(xiāng)村的田地里逮一只蜻蜓一只蝴蝶一只蟈蟈螞蚱什么的,回來哄小孩子不哭鬧。便當?shù)萌缤阶约业穆短靷}房取一樣東西。而大孩子往往會順手牽羊地從鄉(xiāng)村的田地里偷摘一只西紅柿一根黃瓜或一個香瓜。鄉(xiāng)村的孩子,則往往受大人的指使,將自家的雞鴨鵝豬攆過路來,東刨西拱地找些吃的。那些家禽家畜們,對城鄉(xiāng)如此靠近備感幸福。天黑前,它們皆會大搖大擺地打道回府。城里人家,對它們來來去去的也習慣了。仿佛那一處城與鄉(xiāng)交匯的地方,如果沒有了它們來來往往,就奇怪了,不大對勁兒了。
在田地的后邊,一里以外,便是村子了。因村頭村尾老柳成林,叫大柳樹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