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文

剛剛在印度菩提迦耶參加完首屆宗喀巴大師國際法會，正在和上師道別之際收到了小雪發(fā)來的信息，讓我為她即將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孤島酒館》作序。
我們認識十四年有余，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她每寫好一個短篇都會先發(fā)給我共享。但即使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鋪墊和準備，當真正被要求動筆去觸碰“孤獨”這個命題時，我還是久久不能落筆。
想說的很多，又從何說起呢？此時此刻，我腦海里升起雜念無數(shù)，我想妙筆生花，想觀點獨特，我承認我打心眼里渴望被大眾認同。但是墾荒的路太辛苦了，又嫌從眾的路太過嘩眾取寵。
菩提迦耶的街頭有遍地的乞丐和朝圣的信徒，金剛塔下無數(shù)的信眾摩肩接踵，誦經(jīng)聲連綿不絕，天天都有各個教派的法會舉行。此時的國內(nèi)也正是各個公司舉辦年會的時節(jié)，翻看朋友圈熱鬧不已�？爝^春節(jié)了，雖然大家都感嘆沒了年味，但仍然盼望著和家人團聚，參加各種各樣的party。你瞧，我們?nèi)壕觿游�，就是喜歡湊在一起，喜歡熱鬧。換句話說，我們都害怕落了單，害怕該狂歡的日子卻要面對孤獨。
但是有些事，不會因為你恐懼就不降臨。
九年前，我在印度菩提迦耶皈依上師，彼時的我剛剛大學畢業(yè)不久，少年壯志不言愁，是要做個英雄，要吃好大一片天空。九年后，我故地重游，從未婚變成了離異，從家境殷實變成了負債累累。我是一個能力有限的青年導演，自己先經(jīng)歷了一遭狗血的劇情。我從不在人前承認家道中落，承認愛人離開給我造成了心理創(chuàng)傷，但事實是，我被這些事打擊得無處遁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有一個惡習，就是喜歡去朋友家里睡沙發(fā)。我買了房子，但幾乎從來不住，總是找各種借口去同學和朋友的家里，聊上兩句，或者干脆讓人別理我。我蹭沙發(fā)，無非是在蹭一個家的溫度。這幾年睡得少了，不是因為不想睡，而是睡不成，畢竟大家都結(jié)婚生子，不方便了。
我要快速消解掉自己產(chǎn)生的孤獨情緒，開始了長途漂泊，每年留在北京的時間不會過半。漂泊的人多孤獨，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也會為自己感到可恥，一個大老爺們兒，孤獨這點事還能把自己難住嗎？我又想了一個轍，我搬到了小雪家旁邊。美其名曰是為了更好地溝通和創(chuàng)作，其實我是想在好朋友身邊練習獨處的能力�？墒聦嵤�，我用各種渠道結(jié)交了更多的朋友，夜夜笙歌。只要有局，不惜長途跋涉欣然前往，根本不回家。
于是在無數(shù)斷片兒的日子里，我茍延殘喘地與孤獨斗爭，酒精讓我的記憶停留在前一夜的歌舞升平中，而不用忍受一個又一個無法安然入眠的夜晚。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比害怕孤獨更可悲的是，我無法承認我對于孤獨的恐懼。我越想拼命擺脫孤獨對我的折磨，便越強烈地感受到那種痛苦。就像是失眠，越想睡偏越睡不著，所有的努力都于事無補。
病入膏肓的我，有了自己的心理咨詢師。我被催眠了。在催眠的夢境里，我走在T3航站樓的候機大廳，窗外是不斷起落的飛機，我沿著這條路走到了盡頭，竟然看到了自己——我正坐在長椅上，閉著眼睛，面無表情，手指微微朝向窗外，不知道這一次又想逃去哪里。
那一刻，我心疼地將自己摟在懷里，淚如雨下。
這成為一個轉(zhuǎn)折點，讓我開始接受了孤獨這件事。我們從小都一直被教育要做一個勇敢的孩子，卻從來沒有人說起，我們要勇敢地面對孤獨。
人生無常，緣聚緣散。能夠上一秒拍桌子下一秒商量晚上吃什么的朋友不多，能夠陪伴彼此走過風光路和艱難歲月的人更少，能夠一直有共同語言和相同藝術品位的人更是寥寥。抱團取暖當然好，但更多時刻，我們能夠很好地擁抱自己，已實屬難得。時光讓我們有了白發(fā)和肚腩，但是她卻厚待了我們，讓我們始終保持著敏感、浪漫和善良。我接受了孤獨，戰(zhàn)勝了孤獨，并且打算長期跟孤獨為伴。高山流水覓知音，知音難覓。期待與自己相遇，不期而愈。
張 巖
2019年1月21日
于印度菩提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