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會有游到大海的一天

序阿卓務(wù)林詩集《飛越群山的翅膀》

張清華

迄今為止我沒有見過阿卓務(wù)林，但讀到他的詩歌卻有些年了。我印象中這批大涼山或者川滇高原上的彝族兄弟，大都有著黧黑而精神的面龐，有著熱情似火、豪爽好飲的性格，不知道阿卓是否也是如此。高原的陽光還有山地的莽蒼，給了他們太多與生俱來的詩意情懷，每當(dāng)讀到他們的詩，都意味著同時在閱讀一部高原之書，一部山地叢林的壯觀的自然之書，有著幾許來自天上的神卷的氣息。

阿卓務(wù)林也是如此。他的詩給我最強烈印象的，就是作為自然之子的想象與形象。他是一只鷹，一只從大山和叢林中來到城市上空脧巡，同時又依依眷戀著那世外自然和渺遠天空的鷹，帶著幾分投入與猶疑、熱烈與失落，也帶著他隱秘的雄心和不屈的意志，帶著孤獨和被拒絕的經(jīng)驗，堅定而又矛盾地飛翔著，尋覓著。

一只鷹在風(fēng)的拍扇下鼓動著云朵

遠離族群生生不息的山崗

這只有著與生俱來的鄉(xiāng)愁的鷹，當(dāng)然也有著銳利的目光、靈敏的嗅覺，有著一聲不響的冷靜，以及深不見底的智性與思考，但他仍然是一只有著孤單感的、浪漫本性的鷹。一只鷹在城市找不到愛情/城市上空的煙霧射不進光芒,一只鷹的愛情如此雪白/猶如它素潔的羽冠一塵不染,一只鷹在城市張不開翅膀/城市樓房的縫隙照不進光亮。他和城市之間還是有著格格不入的一面，他是一個城市的他者。但無論如何，他不會低頭，不會放棄他的雄心和意志：

要么一聲不響，要么轟轟烈烈

這就是鷹的話語。這種話語使歌者與世界保持了距離，也使詩意保持了高度，以及與一般世俗情感之間的張力。

身份感對于詩人是重要的，常常它就決定了寫作者言說的性質(zhì)，阿卓務(wù)林的身份感是如此強烈，在許多作品中都表達了這種意識。在《火古昭覺》一詩中，他強調(diào)了故地和精神之根對于他的召喚：……沒有一條道路/不通向羅馬/我卻以我的方言趕路/惟恐激怒了母語/彎走萬里路，顯然，有一個廣闊的世界在召喚他，但來自祖先與血地的冥冥之中的標(biāo)記，卻更在無意識中等待和指示他。火古昭覺是彝語地名，為大小涼山彝族文化的發(fā)祥地。羅馬構(gòu)成了昭覺的遠方，但這個遠方與母語和父命比起來，還是那么的陌生。

作為彝人的歌手，阿卓務(wù)林不止是一個身份的堅持者，也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思考著和求索者，這就像河流源于母親般的土地，卻最終要匯集著流向遠方一樣。在《倔強的河流》一詩中，他表達了這種堅韌：這條河流/從我出生那天以前的以前/已經(jīng)在倔強地流淌了/不論刮風(fēng)下雨/它都沒有請過一天假

哪怕是一秒鐘

它也不會為誰而停留

如果我有它的那股倔強勁

我也會有游到大海的一天

游到大海那一天，便是詩人所期待的那個時刻，是歌手被世界召喚和認(rèn)可，在更廣闊的遠方傳揚的境地，當(dāng)然會激勵著大山之子，以百折不撓的意志迂回向前。

顯然，游到大海也是意味著一個現(xiàn)代性的生成，一個認(rèn)同的身份的生成，它意味著歌手融入了世界，同時也成為了他夢想的自己。我注意到，在阿卓務(wù)林的詩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表達這樣一種意愿的，他所有的抒情力量與沖動的泉源，都是來自于這種意識。這種強烈的身份感，是內(nèi)地詩人所不具備的。

談到了抒情性的問題。當(dāng)今人們通常已經(jīng)不愿意承認(rèn)抒情在我們時代的合法性，因為我是誰、寫作為何，這樣的問題已經(jīng)大大困擾了寫作者。浪漫主義者不容置疑的主體性，對于世界的神性認(rèn)知，在現(xiàn)代以來受到了嚴(yán)重的質(zhì)疑，所以詩人們在談?wù)搶懽鲿r，普遍對抒情抱以警惕。但必須承認(rèn)一點，在文化的邊緣地帶，在那些自然地理尚未完全去魅的地方，仍然有支持抒情寫作的可能。

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今中國的詩歌仍具有強烈的文化地理屬性的依據(jù)。對于西南地區(qū)的少數(shù)族群來說，抒情寫作仍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在彝、藏、羌以及更多少數(shù)民族兄弟那里，自然、民俗、傳統(tǒng)、語言、生存狀況等等，依然是支持抒情詩的廣泛根基。

在阿卓的詩中，我看到了這種抒情寫作的脈系與構(gòu)成他自覺地增加了現(xiàn)代主義式的分析，甚至少許和局部的自我猶疑與顛覆，并且夾雜以敘事性的中和，因此使得他的抒情顯得非常豐富，并不單一，更非單質(zhì)。但是基于前文所說的那種強烈的身份感，他還是將自己定位于一個抒情詩人，一個屬于大山的、族群的、有著祖先的堅定基因和文化使命的歌手。

當(dāng)另一陣更大的風(fēng)

從海洋刮向森林

黑馬的翅膀被風(fēng)吹斷

黑馬再也飛不起來

但它仍不死心

仍在用滾燙的蹄子

尋找飛翔的靈感

這是他的《黑馬的翅膀被風(fēng)吹斷》中的詩句。這黑馬來自其祖先或者神話，它一路飛奔而來，身上負載著祖先的記憶或者父母的囑托，附體于這個年輕的歌者，讓他在歷經(jīng)跌宕與挫折之后，仍然渴望奔馳和飛行。

令我感動的，是其中的一個類似彌賽亞式的命運感：這黑馬既是無可推卸的被選擇者，同時又是海子所自述的那種單翅鳥，所以便產(chǎn)生出飛不起來同時又不死心的痛苦與命運感。由這種沖突所帶來的人格情境，構(gòu)成了抒情的基礎(chǔ)，同時也生成了某種現(xiàn)代性意味。

從這個意義上，阿卓務(wù)林的抒情確乎接近了一種合理的境地。

還有魅性的問題，但這個問題非我所長，因為我對于彝人的生活缺少近距離的考察，實在談不出有價值的話題。但我想與語言放到一起，事情或許會簡單一些，因為某種語言方式，便意味著相匹配的生活方式。以漢語書寫的彝人詩歌，這個奇特的構(gòu)造讓我看到兩種東西的交匯，或者透過漢語看到那個依稀可見的異族兄弟，他們并不相同的想象方式與生存方式

哦，那個人

操著嘰里呱啦的彝語

剛剛從山坡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過去

像去追趕一次盟約

那個人，他是我前世的父親

哦，那個人

穿著花枝招展的衣裳

剛剛從小溪旁嘻嘻哈哈飄過去

像去奔赴一場盛會

那個人，她是我來生的情人

前世的父親、來生的情人，可能他們并不在一個時空中存在，但是在詩人的筆下，他們卻如同觸手可及，生存于同一世界，這是令人神往的。

但這似乎還不能說明語言與思維的張力，我必須借助另一個極端的例子，來強調(diào)語言的物性所帶來的異物感。在阿卓的詩中，這類例子有很多，比較典型的是這首《淵源》：

子俄古火，古火年谷，年谷樸俄

樸俄底俄，底俄土惹，土惹土翅

土翅棉銀，棉銀棉基，棉基博底

博底勒伍，勒伍念暖，念暖阿素

阿素普低，普低克惹，克惹吉伙

吉伙皆布，皆布木惹，木惹阿卓

阿卓畢格，畢格金給，金給依品

依品薩金，薩金牧嘎，牧嘎比爾

比爾尼秋，尼秋布火，布火爾坡

爾坡澤蒙，澤蒙子岡，澤蒙子坡……

他們僅僅是一群綿羊，僅僅是只有我

和我的子孫們讀懂的密碼

他們只適合在我的牧場出生、成長

最后悄無聲息地死去

惟有山崗上生生不息的風(fēng)

世代傳誦他們被草染綠的譜牒

坦率說，我可能并未讀懂這首詩，這些陌生的詞語，或許是人名、或許真的僅僅是一群綿羊，甚至只是一些單純的音節(jié)，我無法獲知其中的意思，但它強烈地震撼了我，它們之間的鏗鏘而無法辨認(rèn)，它們名字的與其說有、不如說形同于無，讓我更鮮明地感知到存在本身的短暫和虛無。兩種語言的雜糅幾乎誕生出了一種新的語言，這是特別有意思的一種體驗，也是無可替代的一種創(chuàng)造。

我必須打住這篇有字?jǐn)?shù)限制的序言。我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有意思的對話，兩個具有不同族群文化背景的人，用同一種語言來抵達理解，中間既留有大片的空白，同時又有著兄弟般的親和與神會，閱讀變得神奇而美妙，語義也變得豐富而多解，真是一種珍貴的經(jīng)歷。

阿卓的詩或許還不是至境之作，但令人歡喜，給人沖撞，有機敏又有執(zhí)著。希望他能夠有更多超越身份拘囿的勇氣和自覺，面對傳統(tǒng)的古老召喚時，能夠以另一個更為強大和理性的現(xiàn)代主體，去激活和改造它，從而獲得更多復(fù)雜而現(xiàn)代的詩意，并因之抵達游到大海的一天的那種寬廣而自由的迷人之境。

謹(jǐn)以為序。

2019年1月20日，北師大京師學(xu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