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詞

《蝶戀花》并序

　　曩讀恨水所著小說，譏諷歌臺爨演寶黛事。語多雋永，自是心儀其人。今歲君為《新聞報(bào)》撰《啼笑因緣》，乃得朝夕展讀。冬杪君南來，歡然把晤，神交十載，始慰辀饑。世之談小說者，或崇尚遠(yuǎn)西，鄙棄章回體，實(shí)則藝有專精，理無偏廢。異域之作，芟翦繁蕪，含意深渺，警策可稱;而纏綿悱惻之長,未嘗不在中土，特妄事操觚者眾，陳陳相因,斯令人生厭耳。若君此作，疏寫不過數(shù)人,為時不過一歲。哀樂相尋，低回彌永，任舉一人一事，閉目思之，行止笑貌，恍惚若有所見所聞。而映寫人生，不事雕飾，自然觀感無盡，夫何遜于世界所稱名著。今將刊印單行本，獨(dú)鶴屬余為文，因思名作聲價(jià)，已在人口，何待贅言。爰取書中所紀(jì)，隸事分人，成小詞四闋。譬諸錦帶牙簽,聊作裝潢之助云爾。

　　一往情深深似醉，無限溫黁，只自增憔悴。山掩斜陽花傍水，歌詞惆悵三姝媚。劍影遙天飄復(fù)墜，腸斷都曇，一曲悲秋淚，雙照銀缸樽酒對，合歡應(yīng)帶愁滋味。（樊家樹）

　　俠情早被柔絲綰，日日關(guān)心，日日蕭郎面。不道光陰容易換，為人壓盡鴛鴦線。脫難荒祠行夜半，季羋為郎，儂卻為鐘建。

　　縷發(fā)遺君君莫戀，隔窗從此天涯遠(yuǎn)。（關(guān)秀姑）

　　生小嬌憨攜畫鼓，歌籍題名，哪識飄零苦？一霎酸風(fēng)兼妒雨，

　　是誰羔酒將人誤？飛罷青蚨癡未悟，白棓無情，斷送沾泥絮。

　　羅帳書空嗚咽語，惜花人在花無主。（沈鳳喜）

　　商略云衣兼繡幪，斗畫長眉，笑語神飛動。一樣寒簧雙影共，璇閨枉作迷離夢。掩淚登車巾袖擁，舞罷僛僛，卻饌伊蒲供。

　　別墅重逢寒夜永，畫樓終見雙棲鳳。（何麗娜）

　　　　　　　　　　　　　　　　　　　　　　　　　　　　　　　　　　　　　　　　　　　　　　　　　　李浩然

序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著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shí)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內(nèi)中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辭也十分雋妙，從此以后，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而對于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dāng)?shù)恼J(rèn)識了。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于北方各日報(bào);上海畫報(bào)中，也不斷地載著先生的佳作。我雖忙于職務(wù)，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jīng)閱讀者而論，總覺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當(dāng)?shù)貌煌�凡俗四個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錢芥塵先生介紹，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jié)為友誼，并承恨水先生答應(yīng)我的請求，擔(dān)任為《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緣》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無數(shù)讀者的歡迎了；至今雖登完，這種歡迎的熱度，始終沒有減退，一時文壇中竟有《啼笑因緣》迷的口號。一部小說，能使閱者對于它發(fā)生迷戀，這在近人著作中，實(shí)在可以說是創(chuàng)造小說界的新紀(jì)錄。恨水先生對于讀者，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個人而論，也覺得異常高興，因?yàn)槲毅萌巍犊旎盍帧返木幷��！犊旎盍帧分校�有了一個好作家，說句笑話,譬如戲班中來了個超等名角，似乎我這個邀角的，也還邀得不錯哩。

　　以上所說的話，并非對于恨水先生虛恭維一番，更非對于

　　《啼笑因緣》瞎吹一陣。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說，要講切實(shí)的話；而我所講的，也確實(shí)是切實(shí)的話。不過關(guān)于此書，我在編輯《快活林》的時候，既逐日閱稿發(fā)稿，目前刊印單行本，又擔(dān)任校訂之責(zé)，就這部書的本身上講，也還有許多話可說。話太多了，不能不分幾個層次，現(xiàn)在且分作三層來講:一、描寫的藝術(shù)；二、著作的方法；三、全書的結(jié)局和背景。

　　描寫的藝術(shù)

　　小說首重描寫，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yàn)橐徊啃≌f，假令沒有良好的描寫，或者是著書的人不會描寫，那么據(jù)事直書，簡直是記賬式的敘述，或起居注式的紀(jì)錄罷了，試問還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以要分別小說的好壞，須先看作者有無描寫的藝術(shù)。講到這部《啼笑因緣》，我可以說是張恨水先生在此書上，已充分運(yùn)用了他的藝術(shù)，也充分表現(xiàn)著他的藝術(shù)�，F(xiàn)在且從全書中摘出幾點(diǎn)來，以研究其描寫的特長。

　　甲、能表現(xiàn)個性。中國的舊小說，膾炙人口的，總要先數(shù)著《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這幾部書。而《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的第一優(yōu)點(diǎn)，就是描寫書中人的個性，各有不同，才覺得有作用，才覺得有情趣。假令《紅樓夢》上的小姐丫鬟，《水滸》上的一百〇八位好漢,《儒林外史》上的許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一般，鑄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覺得討厭。不但不能成為好小說,也簡直不成其為小說了�！短湫σ蚓墶分械闹鹘�，除樊家樹自有其特點(diǎn)外；如沈鳳喜，如關(guān)秀姑，如何麗娜，其言語動作思想，完全各別，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關(guān)壽峰，如劉將軍，如陶伯和夫婦，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的個性；在文字中直顯出來，遂使閱者如親眼見著這許多人的行為，如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便感覺著有無窮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說是描寫人生的。既然描寫人生，那么筆下所敘述的，就該是人生所應(yīng)有之事，不當(dāng)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說及一切理想小說，又當(dāng)別論。）常見近今有許多小說，著者因?yàn)橐�想將情�?jié)寫得奇特一點(diǎn)，色彩描得濃厚一點(diǎn)，便弄得書中所舉的人物，不像世上所應(yīng)有的人物；書中所敘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應(yīng)有的事情《啼笑因緣》卻完全沒有這個弊病。全書自首至尾，雖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筆，不作一平筆，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后文。但事實(shí)上的變化，與文字上的曲折，細(xì)想起來，卻件件都深合情理，絲毫不荒唐，也絲毫不勉強(qiáng)。因此之故，能令讀者如入真境，以至于著迷。

　　丙、能于小動作中傳神。近來談電影者，都講究小動作。名導(dǎo)演家劉別謙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動作的。因?yàn)橐徊坑捌�中，單用說明書或?qū)Π讈肀憩F(xiàn)一切思想或情緒，那是呆的；于小動作中傳神，那才是活的。小說和電影，論其性質(zhì)，也是一樣：電影中最好少對白而多動作，小說中也最好少寫說話而多寫動作，尤其是小動作。若能于各人的小動作中，將各人的心事，透露出來，便格外耐人尋味。試就本書中舉幾個例子：如第三回鳳喜之纏手帕與數(shù)磚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樹之兩次跌跤；又同回何麗娜之掩窗簾，與家樹之以手指拈菊花干，俱為神來之筆。全書似此等處甚多，未遑列舉，閱者能細(xì)心體會，自有雋味。恨水先生素有電影癖，我想他這種作法，也許有幾分電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寫的藝術(shù)，還須有著作的方法。所謂著作的方法，就是全書的結(jié)構(gòu)和布局，須于未動筆之前，先定出一種整個的辦法來。何者須剪裁，何者須呼應(yīng)，何者須渲染，乃至于何者須順寫，何者須

　　倒敘，何者寫反面，何者寫正面，都有了確定不移的計(jì)劃，然后可以揮寫自如�！短湫σ蚓墶啡珪�二十二回，一氣呵成，沒有一處松懈，沒有一處散亂，更沒有一處自相矛盾，這就是在結(jié)構(gòu)和布局方面，很費(fèi)了一番心力的。也可以說是著作的方法，特別來得精妙。此外還有兩種特殊的優(yōu)點(diǎn)，也不可不說。

　　甲、暗示。全書常用暗示，使細(xì)心人讀之，不待終篇，而對于書中人物的將來，已可有相當(dāng)?shù)母杏X，相當(dāng)?shù)念I(lǐng)會。如鳳喜之貪慕虛榮，在第五回上學(xué)以后，要樊家樹購買眼鏡和自來水筆，已有了暗示。如家樹和秀姑之不能結(jié)合，在第十九回看戲，批評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第二十二回樊、何結(jié)合，也仍不明說，只用桌上一對紅燭，作為暗示。這明是洞房花燭，卻仍然含意未露，留待讀者之體會。

　　乙、虛寫。小說中的情節(jié)，若筆筆明寫，便覺得太麻煩，太呆笨。藝術(shù)家論作畫，說必須畫中有畫,將一部分的佳景，隱藏在里面，方有意味。講到作小說，卻須書外有書。有許多妙文，都用虛寫，不必和盤托出，才有佳趣�！短湫σ蚓墶分杏腥�段大文章，都用虛寫:一、第十二回鳳喜還珠卻惠以后，沈三玄分明與劉將軍方面協(xié)謀坑陷鳳喜，而書中卻不著一語。只有警察調(diào)査戶口時，沈三玄搶著報(bào)明是唱大鼓的這一點(diǎn)，略露其意，而閱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鋤奸，不從正面鋪排，只借報(bào)紙寫出，用筆甚簡而妙。三、第二十二回關(guān)壽峰對樊家樹說:可惜我對你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只此一語，便知關(guān)氏父女不僅欲使樊、何結(jié)合，亦曾欲使鳳喜與家樹重圓舊好。此中許多情節(jié)，全用虛寫，論意境是十分空靈，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若在俗手為之，單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鋪張三五回。這就是沖醬油湯的辦法湯越多，味卻越薄了。

　　全書的結(jié)局和背景

　　讀小說者自然很注意于全書的結(jié)局和背景。關(guān)于《啼笑因緣》的結(jié)局，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緣〉后的說話》中，已講得很明白、很詳盡，我也不用再說什么了�？傊�就我個人的意見，以及多數(shù)善讀小說者的批評，都以為除了如此結(jié)局而外，不能再有別的寫法比這個來得有余味可尋。至于書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說是完全出于虛構(gòu)，但我當(dāng)面問他時，他卻笑道：像劉將軍這種人，在軍閥時代，不知能找出多少;像書中所敘的情節(jié)，在現(xiàn)代社會中，也不知能找出多少，何必定要尋根究底，說是有所專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見�？傊�天下事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到底書中人，書中事有無背景，為讀者計(jì)，也自毋庸求之過深，暫且留著一個啞謎吧。

　　我的話說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結(jié)束。末了我還有兩件事要報(bào)告讀者:一、《啼笑因緣》小說，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攝制影片，大約單行本刊印而后，不多時書中人物又可以在銀幕上涌現(xiàn)出來。二、恨水先生已決定此后仍不斷地為《新聞報(bào)·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此事在嗜讀小說、而尤其歡迎恨水先生作品者聞之，必更有異常的快慰。

　　　　　　　　　　　　　　　　　　　　　　　　　　　　　　　　　　　　　　　　　　　　　　　　嚴(yán)獨(dú)鶴

自序

　　那是民國十八年，舊京五月的天氣。陽光雖然抹上一層淡云，風(fēng)吹到人身上，并不覺得怎樣涼。中山公園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藥花都開過去了；然而綠樹蔭中，零碎擺下些千葉石榴的盆景，猩紅點(diǎn)點(diǎn)，在綠油油的葉子上正初生出來,分外覺得嬌艷。水池子里的荷葉，不過碗口那樣大小，約有一二十片，在魚鱗般的浪紋上飄蕩著。水邊那些楊柳，拖著丈來長的綠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對拂著。那綠樹里有幾間紅色的屋子，不就是水榭后的四宜軒嗎？在小山下隔岸望著，真?zhèn)�是一幅工筆圖畫��！

　　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清爽極了。袋里揣了一本袖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nèi)并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這里是僻靜之處，沒什么人來往，由我慢慢地鑒賞著這一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在楊柳樓臺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致很好的時候,腦筋里構(gòu)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愿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后，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地錄出大意了。這些幻影是什么？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xiàn)在所讀的《啼笑因緣》了。

　　當(dāng)我腦筋里造出這幻影之后，真?zhèn)�像銀幕上的電影，一幕一幕，不斷地涌出。我也記得很高興，鉛筆瑟瑟有聲，只管在日記本子上畫著。偶然一抬頭，倒幾乎打斷我的文思。原來小山之上，有

　　幾個妙齡女郎，正伏在一塊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語。她們的意思，以為這個人發(fā)了什么瘋，一人躲在這里埋頭大寫。我心想：流水高山，這正也是知己了，不知道她們可明白我是在為小說布局。我正這樣想著，立刻第二個感覺告訴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過去了，回不轉(zhuǎn)來的，不可間斷。因此我立刻將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書特書起來。我一口氣寫完，女郎們不見了，只對面柳樹中，啪的一聲，飛出一只喜鵲震破了這小山邊的沉寂。直到于今,這一點(diǎn)印象，還留在我腦筋里。

　　這一部《啼笑因緣》,就是這樣產(chǎn)生出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什么用意，更不知道我這樣寫出，是否有些道理�？傊�,不過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訴讀者的。在我未有這個幻想之先，本來由錢芥塵先生，介紹我和《新聞報(bào)》的嚴(yán)獨(dú)鶴先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歡迎上海新聞記者東北視察團(tuán)的席上認(rèn)識。而嚴(yán)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涂鴉些小說，叫我和《新聞報(bào)·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賣文糊口的人，當(dāng)然很高興地答應(yīng)。只是答應(yīng)之后,并不曾預(yù)定如何著筆。直到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這部《啼笑因緣》的影子。

　　說到這里,我有兩句贅詞，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說小說是創(chuàng)造人生，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于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于后者，只要是寫著宇宙間之一些人物罷了。然而我覺得這是純文藝的小說，像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賣文為業(yè)，對于自己的職業(yè)，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萬萬不能忘了作小說是我一種職業(yè)。在職業(yè)上作文，我怎敢有一絲一毫自許的意思呢？當(dāng)《啼笑因緣》逐日在《快活林》發(fā)表的時候，文壇上諸子，加以糾正的固多；而極力謬獎的，也實(shí)在不少。這樣一來，使我加倍地慚愧了。

　　《啼笑因緣》將印單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獨(dú)鶴先生大喜，寫了信和我要一篇序，這事是義不容辭的。然而我作書的動機(jī)如此，

　　要我寫些什么呢？我正躊躇著，同寓的錢芥塵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動我作篇白話序，以為必能寫得切實(shí)些。老實(shí)說，白話序平生還不曾作過，我就勉從二公之言，試上一試。因?yàn)樽靼自捫颍�我也不去故弄什么狡獪伎倆，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把作書經(jīng)過說出來。

這部小說在上海發(fā)表以后，使我多認(rèn)識了許多好朋友，這真是我生平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沒有回南；回南之時，正值這部小說出版，我更可喜了。所以這部書，雖然卑之無甚高論，或者也許我說敝帚自珍，到了明年石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拿著《啼笑因緣》全書，坐在中山公園茅亭上，去舉行二周年紀(jì)念。那個時候，楊柳、荷錢、池塘、水榭，大概一切依然；但是當(dāng)年的女郎，當(dāng)年的喜鵲,萬萬不可遇了。人生的幻想，可以構(gòu)成一部假事實(shí)的小說；然而人生的實(shí)境，倒真有些像幻影哩！寫到這里，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