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從掌故與八卦中長出詩意
讀戴濰娜博士的《未完成的悲。褐茏魅伺c靄理士》一書(江蘇文藝出版社,2018年),得知周作人先生于1944年寫了《我的雜學》一文,如例數(shù)十八般兵器一樣,數(shù)出了他的十八項雜學,如非正軌的漢文、非正宗的古書、非正統(tǒng)的儒家經典、歐洲文學、希臘神話、神話學、文化人類學、生物學、兒童學、性心理學、藹理斯的思想、醫(yī)學史、妖術史、日本的鄉(xiāng)土研究、寫真集和浮世繪、佛經與戒律等。
而早在數(shù)百年前的明代,張岱做過一篇《自為墓志銘》,其中說:
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這不由得令人驚嘆于古典作家的淵博。如今我們在某些方面比古典作家懂得多(比如電腦和汽車),但總體上無法與之相較,更可怕的是我們不知他們究竟懂得多少,更理不清他們?yōu)槲臑閷W的邊界。
當代作家也要有一定的雜學功夫,即便不去做學術,也要有做學術的能力。而寫作本身就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跨學科的。
舊時的不少人玩物而不喪志,例如,他們喜歡聽評書、相聲,除了聽故事和笑料以外,還能聽到古代的很多文化常識,欣賞雜七雜八的唱腔。過去北京人是以會玩兒出名的。在北京可以說自己會干活兒會掙錢,但絕不敢說自己會玩兒。小到琴棋書畫、養(yǎng)花遛鳥、斗雞走狗,大到架鷹圍獵等,會玩這些都不為過。
史書上的歷史是宏大的,但其間缺失了生活細節(jié)的質感,過去究竟是怎樣的?朝野、市井、江湖、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是它們拼成了一個場域,這個場域產生的氣氛,讓我們感受到過去的日暖與茶香。它們是歷史的血肉,而史書與文物是歷史的骨架,讀書與寫作便是個根據(jù)骨架還原出血肉的過程。
以掌故學大家瞿兌之先生的理論而言,中國有政治而無政治史,有風俗制度而無風俗制度史。他不把掌故和八卦叫作野史,而叫作雜史,以補正史之缺。我筆下所述的也不是野史,沒有鬼狐神怪,用現(xiàn)在話說叫生活史,或叫微觀史學。生活史寫的是什么呢?瞿兌之寫的是風俗和制度的變遷,這個主題太大了,我只想寫點兒生活中的聲與色,即能讓人讀出聲響的、目見五彩斑斕的過去的生活,以補正史之缺、生活之趣。
聲色好像不是好詞,但其中包含著美好的部分。色是指外部整體的形象氣質之美,而不是單指美色。京劇中馬連良的扮相干凈漂亮,風度瀟灑,在過去也叫色藝雙絕。禮失求諸野,這個野是相對于朝堂來講的。歷史并非廟堂和鄉(xiāng)野市井的二元對立,而我們真正的民間生活在日漸淡化。
民國時期曾打過一場有趣的對臺戲對民間文化的不同態(tài)度。以地方戲為例,以魯迅、周作人等為代表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認為,民間文化是有趣的,地方戲是好的,可一旦進入宮廷,被強加上仁義道德,就失去了原本樸實天真的地方,再從宮廷出來就變味兒了。京劇、昆曲莫不如是。而傳統(tǒng)士大夫和舊式戲班的演員恰恰認為是徽班進京后,地方戲才上了廟堂,是宮廷文化提高了鄉(xiāng)野文化的格調。這兩種觀念正表現(xiàn)了民國時期人們對聲色的態(tài)度。那時的讀書人懂得社會發(fā)展要現(xiàn)代化,但生活方式仍然是傳統(tǒng)的。家里有了電燈和留聲機,但家居照樣是八仙桌、太師椅;平常會吃西餐和快餐,但請客還是去中式的酒樓。而這些細節(jié),往往被寫在小說、劇本中,是值得專門做文章的。
掌故和八卦的來源,并非只是檔案、信札、圖表和數(shù)據(jù)庫,還在于口述史、文物、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于生活本身的煙火氣,在于街頭巷尾的雜論閑談。我始終在文章中加入自己在北京胡同里的經驗,不止于在書齋里翻閱故紙堆,更愿做街頭巷尾、山川大河里的行走者。文章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充滿顏色、氣味和聲音,蘊含著城市的燙樣。它們并非與當下無關,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下,所有的夢境都是真實。鐵路、機器與摩天大樓將成為未來掌故的背景圖。是生活氣場的變化帶動了人的心理和觀念的變化,進而改變了人的行動坐臥。巴黎有拱廊街道,北京有東安市場,它們都是從城市的構件方面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我所做的是一種極限的寫作,是嘗試著到底能把世界寫得多么詳細、能奮力還原到哪種程度,力圖如歐洲教堂內古老的彩色馬賽克鑲嵌畫般重現(xiàn)那些逝去的時光。
海德格爾說,人要詩意地安居。我們如何在一個快節(jié)奏現(xiàn)代化中過得快樂而自由?
詩意是對整體氛圍的營造。好比你去旅游,往往是由旅行社打包賣給你整個行程中的聲色氣場。而讀書同樣是營造氣場,是靠知識、思想與智慧來營造的。
知識思想智慧,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空間鏈條。我們所學的、所接觸的掌故與八卦,從表面來看只是知識,或是叫作信息。
民國時期有掌故學三大家瞿兌之、徐一士、黃秋岳,臺灣地區(qū)有掌故學渡海三家齊如山、高伯雨、唐魯孫,大陸還有朱家溍、王世襄、鄧云鄉(xiāng)、金受申等掌故學家,他們提供了眾多的知識,而這些知識來自其家世和自身的閱歷,仿佛互聯(lián)網(wǎng)生長于他們體內,連接著每個細微的感官。他們不必閱遍前人的著作,單靠采擷舊京的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便可自我營造出一幢幢學術大廈。文學仿佛源于祖先的遺傳,他們是我在寫我。而現(xiàn)在的人是我在寫半我,甚至是我在寫他。這樣得來的知識如何形成思想?
有些東西是很難教授的,比如思想與智慧。普通人接觸并掌握的知識量太小了,正如有的中學語文教材一學期教五首唐詩,這幾乎等于沒教,倒不如一對一坐在一位先生的對面,由先生一句一句地喂,一下午怎么也能記住五首唐詩。我們的大腦中如一鍋熱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著海量的知識,日久天長,我們就會覺得滿腦袋糨糊,但就在一團糨糊中,在生活的磨礪與高人的指點中,我們最終會迎來從量變到質變的那一天,會有醍醐灌頂而開悟的那一天,會形成自己獨特的思想,哪怕它多么幼稚可笑。
這便是化他為我的過程。知識是一種靈物,需要人與之對話。學知識仿佛學戲曲,一旦和弦索笛簫說上話,便怎么唱怎么有了。
世界上有智慧的人和生活中的詩意之處真的不多,但我們仍然向往智慧,追求詩意。
我讀碩士時期的畢業(yè)論文是關于民國時期的掌故學的。蔡元培先生主張以美育代宗教,在他所提倡的社會教育中,美術館、美術展覽館、音樂會、劇院、影戲館、歷史博物館、古物學陳列所、人類學博物館、博物學陳列所與植物園動物園等地方,甚至于地方美化作用的道路、建筑、公園,以及名勝的布置、古跡的保存乃至公墳,無不彰顯著美。
就《聲色野記》而言,仿佛我寫的都是過去民眾真實的生活、對娛樂場景的描述和評論。每篇都可以獨立成篇,但按照整體的目錄編次而言,是企圖從這些描述中尋找出知識,還要尋找出思想和智慧。我想把它們構造成一個體系或一個世界,甚至寫出三部曲來,期盼能在掌故和八卦中生長出純樸的詩意,編織出我尋訪舊式趣味生活的夢。
本書的寫作,受到學者孫郁老師的啟發(fā),并得到了閻連科、梁鴻、楊慶祥、張悅然等老師的指點。特別感謝我的戲曲老師張衛(wèi)東先生幫我修改過部分稿件,一同感謝臺灣大學的邱怡瑄博士、鳳凰網(wǎng)主編徐鵬遠先生、《青年文學》主編張菁老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戴濰娜博士、為本書出版付出努力的各位編輯,以及北京傳統(tǒng)文化、民俗、戲曲、曲藝、武術、攝影、考古、收藏、占卜、心理等方面的朋友,沒有你們的幫助,我無法更好地完成此書。
筆者見識有限,才疏學淺,請大家批評指正。
侯磊
201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