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松來:
有幾件事想和你談談,所以,寫這封信。
(一)近年有四件事出乎我意外:(1)《在學術(shù)殿堂外》2003 年4 月出版后,饒龍隼、廖可斌兩先生及郭丹學弟,分別邀我到杭州師院、浙江大學、福建師大和集美大學講學。(2)陶文鵬先生看了《在學術(shù)殿堂外》,立即囑咐郭丹學弟寫對我的訪談錄,恰逢趙伯陶先生在《文藝研究》工作,他主動寫過對拙著《清詩流派史》的書評,對我非常了解,因此訪談錄得以順利刊出。(3)《大螺居詩文存》2009 年11 月出版。(4)柳春蕊、胡敕瑞兩先生邀請我到北京大學中文系講學。以上幾件事,皆非始愿所及。尤其北大之行,使我不勝危懼。我自知甚明,名已大過其實,真覺高處不勝寒。這些天,我只想到《易· 謙》: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則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揚雄《解嘲》: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李奇注即引鬼神害盈而福謙!蹲髠鳌氛哑吣暾几钢懀阂幻鴥E,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劉晝《新論· 誡盈》:圣人知盛滿之難持,每居德而謙沖。極盛之后難為繼,我將何以自保?虛名不是好事,我其實愿無名,只希望有幾卷書能為中國文化添塊磚,加片瓦,于愿已足。
(二)回顧平生為學,少時從先父背誦古書十二年,幸有此根底,始養(yǎng)成治學興趣。但先父只關(guān)心康(有為)梁(啟超)之學,我則除《新民叢報》、嚴(復)譯數(shù)種之外,受馬敘倫、楊樹達、王泗原諸先生的影響,自覺地鉆研樸學,尤其是小學。于段(玉裁)、王(筠)、桂(馥)、朱(駿聲)這說文四大家之書,細心研習,以至當時寫信給朋友,都用楷書小篆。高郵二王(念孫與引之父子)及正、續(xù)《清經(jīng)解》之書,大量閱讀。此我青少年時期治學重點。與此同時,我又與馬一浮先生通信,研治哲學。轉(zhuǎn)而飽讀唯物史觀之書,如郭沫若、侯外廬、翦伯贊、呂振羽諸人的論著。我也讀呂思勉的書。更轉(zhuǎn)而研習馬、恩著作,以至列、斯著作,當時把馬、列稱為卡爾、伊里奇。這些革命書籍,是抗戰(zhàn)初期江西青年服務團(由復旦、大夏兩大學學生組成)在皖南事變后賣給陳啟昌老師的。我在解放戰(zhàn)爭
初期,任教于陳老師創(chuàng)辦的私立至善補習學校(后改為中學),因而得以閱讀,也就因此參加了地下黨。在研習樸學時,由于看到龔自珍委婉批評其座師王引之與其外祖父段玉裁治小學為抱小,我深受時代左傾思潮影響,故走出樸學的象牙之塔,踏上龔(自珍)、魏(源)、康(有為)、梁(啟超)以至馬、列的十字街頭。所以,我的青壯年治學階段,實已走過考據(jù)、義理、辭章的舊學(譚嗣同所稱),而進入譚氏所謂新學,亦即后來五四時期陳獨秀、胡適所揭橥的民主與科學。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和戴震、章炳麟竟不約而同。乾嘉樸學家中,只有戴震、焦循、汪中等寥寥數(shù)人最有思想。尤其是戴震,最后寫出了《原善》《孟子字義疏證》,遠遠超出考據(jù)學雕蟲小技范疇,而達到文化、思想、學術(shù)三史的范疇,實即哲學高度。章炳麟將語言研究與哲學分析相勾連,正如他《致國粹學報社書》所言:以音韻訓詁為基,以周秦諸子為極,外亦兼講釋典。蓋學問以語言為本質(zhì),故音韻訓詁,其管龠也;以真理為歸宿,故周、秦諸子,其堂奧也。我由舊學而新學,實質(zhì)與戴、章二氏相同。而其所以如此,皆中國士大夫憂患意識使然。
(三)我對國學(經(jīng)、史、子、集)只是浮光掠影,一知半解,但我心安理得。我當然佩服張舜徽先生的深入,但我不想那樣為學問而學問。這也是我反對某君一味研究文體發(fā)展史的原因,認為這也是一種玩物喪志。我的新學,實以舊學軀殼,充以新學內(nèi)容,
近似李澤厚的西體中用。如《清詩流派史》追溯清代士大夫憎恨專制、接受西學,從而主張民權(quán)!洞舐菥釉娢拇妗返脑娊宰非竺裰髡,文則反腐敗、反告密、反讀經(jīng)、反學風浮
躁、主張寬容、揭露暴政、反宮體文學、論民主,等等。(四)張國功先生(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多次提出,要為我錄口述史。我開始不同意,理由有二:(1)我已出版了《在
學術(shù)殿堂外》一書,《文藝研究》2005 年第6 期已發(fā)表了郭丹學弟所寫對我的訪談錄,不必再有什么口述史了。(2)我一介書生,活得雖長,平生毫無驚人事跡,夠不上口述歷
史的資格。經(jīng)過國功兄反復勸說,又聽到你說現(xiàn)在青少年沉迷網(wǎng)絡,根本不讀書。我想,物極必反,留下我的治學史實,也許將來不無參考意義。特別是想起魯迅和李澤厚都曾想寫中國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長篇小說,而俱未果。我也是反對為讀書而讀書,一向堅持為改良現(xiàn)實而研究學問、著書立說的,那么,趁現(xiàn)在精力未衰,抓緊時間,盡量記下有關(guān)事實,應該也是對祖國和人民做出的一點貢獻。這就是我決定寫作這部《師友偶記》的原因。你和郭丹是我?guī)У难芯可,思想最接近,關(guān)系最密切,學問上、生活上益我最多的。所以,我寫這信給你,并請轉(zhuǎn)給郭丹看。我自己是這樣治學的,可是限于當時客觀條件,形格勢阻,無法這樣教導你們以及下一屆的三位研究生。這是我最為內(nèi)疚的。
…………
世
南
2010 年7 月11 日晨,寫于離退辦閱覽室,寫完正上午8 點
劉世南,江西吉安人,1923 年生,著名文史學者,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父親為前清秀才,自幼親承庭訓,精熟經(jīng)史;代表著作有《春秋榖梁傳直解》《清詩三百首詳注》《清詩流派史》《在學術(shù)殿堂外》《大螺居詩文存》等。其中,《清詩流派史》被學術(shù)界視為清詩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之一。在《文學遺產(chǎn)》《古籍整理研究》《博覽群書》等刊物發(fā)表論文數(shù)十篇。曾受聘為《全清詩》編纂委員會顧問、江西省古籍整理中心組成員、大型叢書《豫章叢書》整理編輯委員會首席學術(shù)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