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天堂》是二十一歲的李笛安所寫下的首部長篇小說,這是作者對自己少年時代的告別。書中講述了五個為愛癡狂的、孤獨的孩子在青春歲月中演繹著一段純粹卻迷亂透頂的愛情故事:溫暖而倔強的天揚,絢爛而脆弱的方可寒,有點壞其實不太壞的肖強等。幾個少年男女回顧十五到二十五歲之間的自己,人生激烈長大的年紀,發(fā)現(xiàn)愛,發(fā)現(xiàn)永恒的鄉(xiāng)愁,發(fā)現(xiàn)對一段重要生命經驗的頻頻回顧,構成了生命的基底。小說中的男女主角無比勇敢和真誠,他們對彼此的真摯情感,對傷害的迷惘困惑,最終與過往的和解。
笛安,女,全名李笛安,著名作家李銳的女兒,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2年赴法留學,在巴黎索邦大學學習社會學,2010年獲得碩士學位,F(xiàn)在是《文藝風賞》雜志主編。
我就是在兒童醫(yī)院里長大的。我家的樓離住院部只有一墻之隔。我喜歡看人家曬中藥,藥草鋪在石板地上,散發(fā)著一種香味。我也喜歡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很清澈很凜冽。于是我就站在住院部的大門口,面朝著曬中藥的空地,這樣我就可以聞到喜歡的兩種味了。直到爺爺從里面走出來,帶我回家。我們家的人都是醫(yī)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死的時候是醫(yī)學院的研究生,一個單調的家庭。所以我小時候最討厭人家問我:“天楊長大以后想干什么呀?也當醫(yī)生吧!蔽覑汉莺莸卣f我才不。我倒是沒說錯,我沒當醫(yī)生,我當了護士。而且就在這間兒童醫(yī)院,成了爺爺的同事,F(xiàn)實令人沮喪,不過我們都該知足。
沒錯,知足。這是我每天走在那條熟悉到爛熟的路上去上班時告訴自己的話。下三層樓梯,推開單元門,右轉,再走四百米就到了。小時候我曾經無數次地在這條四百米的路上想方設法地拖延時間,以便在進家前吃完手里的雪糕——那是被奶奶禁止的“臟東西”。初二時我在這條路上的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里第一次接吻,現(xiàn)在我睡眼惺忪地走在這條路上,往事?lián)涿娑鴣。實在不是我濫情,而是我二十五年的生命里,有二十一年天天都要經過它。要不是因為我在另一個地方念過大學,恐怕這條路就會像我的一條胳膊或腿一樣理所當然,這決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因為我很容易就會失去對另一種生活的想象力,甚至忘記了還有其他的生活。
我大學是在上海念的。那時我像所有十八歲的、虛榮且天真的女孩一樣愛上了那里的繁華。是醫(yī)學院,護理系。實習時第一次穿上護士服就引來一片驚呼,那是互聯(lián)網開始蓬勃的時候,因此我擁有了一個網名:“魔鬼身材的白衣天使”。要畢業(yè)了,天使也得蓬頭垢面地準備絕無勝算的考研,一臉諂笑地準備注定碰壁的求職,目光凄楚地準備理所當然的失戀。我很幸運地把這三種滋味一一品嘗。身心疲憊的時候,奶奶打來電話說:“回家吧!庇谑俏抑,除了家,沒有多少地方能心甘情愿地接納我——不管我自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要知足。我告訴自己。白衣天使不是誰都能做的。在這個糟糕的城市里——空氣永遠污濁,天空永遠沉悶,冬季永遠荒涼,春季永遠漫天黃沙,一個生病的人在這樣一個地方遇上你,魔鬼身材的白衣天使,笑容燦爛(我是說如果我心情好的話),你極有可能成為他或她記憶中的奇跡——如果他或她心里還殘存一點夢想。所以,我對自己說,你過得不錯。想想人才交流中心的人山人海,想想因為自己和愛人都下崗了才來我們家做鐘點工的劉阿姨,尤其是,想想你每天面對的那些孩子們。終于說到我的工作了。我照料一些患白血病的孩子們。一些浪漫或自以為浪漫的人會說:“見證那么多的生離死別——這工作有些類似神父牧師什么的——不過好像不適合神經纖細的人吧!蔽腋嬖V你,這揣測善意得有點偽善。我也曾經這樣揣測過,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自認為比《珍珠港》的女主角還要正點!皬默F(xiàn)在起,”我對自己說,“你就是命運送給那些受盡苦難的孩子們的,唯一的善意!钡液芸炀兔靼琢俗约旱某C情。當你一天已經工作了十五小時,你聽見危重病房里爆發(fā)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嚎啕,憑你神經再纖細也會重重地皺一下眉,心里想:“靠。”——因為這意味著你的下班時間又有可能推遲。
沒錯,又一個還沒綻放就凋落的小家伙?墒悄憷哿耍愕纳眢w和大腦都在卑微地要求一個熱水澡和一場睡眠。我們,這群被稱為“白衣天使”的人們,對生命的敏感和尊重——因為見得太多所以麻木——比一般人要低上起碼五個百分點。
病房里的空氣二十年來都是一樣的味道和質感。剛才在二樓的時候我碰上早已退休的老院長。很多年前他是爺爺奶奶的大學同學。他驚喜地說:“哎呀你已經長成大姑娘了,你就在這兒上班?好好好!蔽覒岩伤欠裾娴闹牢沂钦l——他三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果然他說:“你媽的身體現(xiàn)在還好吧?告訴她要鍛煉!蔽倚θ菘赊涞卣f我一定轉告。然后看見楊佩站在樓梯口沖我擠眉弄眼。
“你大小姐還真有愛心,”她最喜歡的事就是取笑我,“跟那么個老糊涂聊得津津有味,夠閑的。我可快累死了。你知道嗎?昨天晚上那個皮皮發(fā)病危通知了,折騰了一夜。我骨頭架子都散了!薄安∥?”我說,“昨天我看著還好好的。怎么樣了?”“沒死,”她把化妝盒放進坤包里,“救過來了,人都醒了,不過我看他媽是快瘋了。”她拍拍我的肩膀!皩氊悆何易吡耍仡^小鄭來了你讓她把堡獅龍的優(yōu)惠卡還我!彼吡艘院蟮倪@間休息室還真是安靜。我從柜子里拿出我的白衣。它曾經是雪白的,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象牙白。不知不覺間,我穿了三年。我照例把該給的藥送到每一床。那些父母往往像孩子一樣沖我脆弱地一笑,倒是躺在床上的那些孩子,才七八歲甚至更小眼神就已漠然到一種境界。我走到皮皮跟前,他在輸液,閉著眼睛。他媽媽,那個說是三十歲看上去足有五十的農村女人拘謹地跟我打招呼!捌てぃ彼f,“叫阿姨呀!薄皠e,”我打斷了她,“讓孩子睡吧!薄八凰,”她有些緊張地笑笑,“剛才他還說他不瞌睡呢!边@時候皮皮睜開了眼睛,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鞍⒁毯!彼f!捌て,”我俯下身子,“今天天氣特別好,阿姨幫你拉開窗簾吧。”——我跟孩子們說話的語氣一向被楊佩批判為“矯揉造作”。他輕輕地笑了笑!安挥谩L柣窝勰。”然后又閉上了眼睛。
我走出去,現(xiàn)在我要到樓梯對面的另一間病房。皮皮他們那間是給十歲以下的孩子的,我現(xiàn)在要去的這間住著十到十四歲的孩子們。我比較喜歡來這一間,因為這兒住了兩個活寶:龍威和袁亮亮,都是十三歲,一對相逢恨晚的難兄難弟。常常交流黃色笑話,也常;ハ喑爸S對方做脊髓穿刺的時候表現(xiàn)得像個娘們兒。
“美女你好!彼麄兠刻於歼@樣跟我打招呼。
“美女,”龍威指指袁亮亮,“他剛才居然說你長得像舒淇。我十分氣憤。怎么能拿你跟拍三級片的相提并論呢。打他!”“小點聲,”我笑著,“省得陳大夫聽見了又罵你們!薄耙呀浟R過了,”龍威說,“你來之前就罵了。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大清早的。”
“準是昨天晚上跟他老婆不和諧!痹亮翂男。陳大夫就在這時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非常戲劇性!靶∷,”他說,“葉主任叫你!蔽页鰜淼臅r候他跟我說:“我真不明白這兩個孩子,哪點兒像得癌癥的?”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心里說,日子再艱難,人也找得到快樂。這跟勇敢和樂觀什么的不搭界,這是本能。我倒是真希望他們倆能在這住久一點,這樣工作就沒那么辛苦——每一天都是千篇一律的,一樣的步
驟,一樣的程序,一樣地從早忙到晚,說不定再過兩年,連說話用的詞都懶得換了。日子倒是好打發(fā),很快,已是晚上十點。這個星期是楊佩的夜班,不過她大小姐遲到是家常便飯。我先去看了看皮皮,他睡得很好,不止他,整整一病房的孩子都已經睡著了,他們睡著的臉龐沒有白天那么早熟。我再轉到隔壁的加護病房,去給那個叫方圓的小姑娘量體溫。她是個敏感的孩子。當然,這里的孩子都很敏感,但她更甚。漆黑的眼睛,懂事地看著你,才八歲就有了種嫵媚的表情。陳醫(yī)生斷定她最多還剩三個月,我信。她眼睛閉著,睫毛卻一扇一扇的,她媽媽,那個清秀瘦弱的小學老師站起來!澳拢蔽艺f,“不累吧?”“不累!彼π!耙抢勰驮谶@張床上躺會兒。”我指指另外那張暫時沒病人的空床!拔抑!彼中πΑN译x開帶上門的時候她攤開膝蓋上的童話書,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她的女兒:“還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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