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達荷州偏遠西部湖邊鄉(xiāng)村指骨鎮(zhèn),有著罕見的潮濕天氣,這讓整個村莊不斷面臨暴雨、嚴寒造成的河水泛濫、饑餓、寒冷、房屋倒塌等災難的侵襲。
照顧兩個小孤女的人不斷來去,而她們期待的只想在外婆和有著小怪癖的姨媽西爾維身上看到完整的母親,但最終她們發(fā)現(xiàn),西爾維只向往流浪的旅途。
早熟的妹妹露西爾,一天突然驚覺,她對母親的記憶,早已因為現(xiàn)實的侵入而腐爛,她回歸日常,同時向往與指骨鎮(zhèn)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地方;內心更為豐富內斂的露絲和西爾維注定是流浪的人,在節(jié)節(jié)車廂中度過自己流浪的生活。
非同尋常的過去帶給她們豐富而無法厘清的內心世界。留存在她們回憶和情感中揮之不去的濃郁傷感之情,讓她們意識到:一種對逝者得不到慰藉的哀慟,在時間的河流中漸明漸暗。
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1943—— ),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出生在愛達荷州的科達倫鎮(zhèn)。寫過四本小說和五本非虛構作品。處女作《管家》1980年出版后,立刻引起轟動,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并入圍普利策文學獎,被譽為美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
24年后,第二本小說《基列家書》出版,連獲2005年普利策文學獎和國家書評人兩大文學獎項。隨后推出此系列另兩部獲英國橙子文學獎的《家園》(2008)與獲洛杉磯時報圖書獎的《萊拉》(2014)。
2013年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親自為她頒發(fā)國家人文獎章,授獎詞稱:羅賓遜博士的小說以及非虛構作品勾勒出我們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充分探索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并定義了“人之所以為人”的普世真理。
2016年4月,瑪麗蓮?羅賓遜從艾奧瓦大學作家工作室退休。
結婚沒多久,她得出結論,愛情在某種程度上和渴望是同一回事,占有起不到緩解作用。有一次,當時他們還沒有小孩,埃德蒙在湖邊撿到一塊懷表。表殼和表蓋完好無損,但機件都銹蝕得差不多了。他把表拆開、掏空,面上正好可以放下一張圓紙片,他在上面畫了兩只海馬。他穿了一條鏈子,將這當做掛件送給她,可她幾乎從來不戴,因為鏈子太短,她無法自如地看見海馬。她擔心掛在皮帶上或放在口袋里會碰壞。約莫一個星期,她無論去哪兒都隨身帶著這塊表,即便只是走到房間另一頭亦然,并非因為那是埃德蒙做給她的,也不是因為這幅畫比他平時的畫少了幾分明艷和粗笨,而是因為海馬本身俏皮可愛,奇形怪狀,好像傳令官,披著盔甲似的昆蟲外殼。她一把目光挪開,心里想看到的就是這兩只海馬,就連當目光落在它們身上時想看到的也是。這種需求始終不減,直到有東西——一場爭吵,一次做客——引開她的注意力。同理,她的幾個女兒觸摸她、留意她、跟隨她,也將持續(xù)一段時間。
有時,她們在夜間發(fā)出叫喊,喊聲細微,絲毫未把她們驚醒。她一走上樓梯,無論多么躡手躡腳,那聲響便會停止,等到了她們的房間,她發(fā)現(xiàn)她們都安然睡著,喊聲的源頭藏匿在寂默中,像蟋蟀一般。僅是她的來臨就足以使那家伙靜下聲。
從丈夫去世到大女兒離家,中間的那些年其實堪稱最寧靜祥和的歲月。我的外祖父有時流露出失望之情。他的離去,使她們從追求成功、賞識和晉升的煩人前景中解脫出來。她們沒有理由期盼什么,沒有事情需要抱憾。她們的人生圍繞傾斜的世界一圈圈轉落,像從紡錘上轉下的紗線,早餐時光,晚餐時光,丁香花開的時光,蘋果結果的時光。假如天堂指的是清滌了災難和煩擾后的現(xiàn)世,假如不朽指的是保持寧和與停滯的今生,假如可以把這清滌后的現(xiàn)世和無消耗的今生看作復歸其原本特性的塵世和人生,那么難怪,安寧無事的五年,誘使我的外祖母忘了她本永遠不該忘記的事。在莫莉離開的六個月前,她已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袒露自己的虔誠,彈奏鋼琴練習圣歌,給傳教會寄去厚厚的信函,敘述她最近的皈依,并夾了兩首復印的長詩,一首是關于耶穌復活的,另一首寫的是基督團體在世界范圍內的推進。我見過這兩首詩。第二首熱忱地談到異教徒,特別提及傳教會,“……天使前來推走/封住他們墳墓的大石!
不出六個月,莫莉定下了去中國的行程,為一家傳教會工作。正當莫莉讓空氣中反復回蕩著《天國之地》和《上帝,我們能》的旋律時,我的母親海倫卻坐在果園,溫柔而嚴肅地和某個叫雷金納德·斯通的人——我們公認的父親——交談。(我對這個男人毫無印象。我見過他的照片,兩張都是在第二次婚禮當日照的。表面看去,他是個形容蒼白的男子,頭發(fā)油亮烏黑,穿著深色西裝,神情自若。顯然,在兩張照片里,他都未把自己視為主角。一張里,他望著在和西爾維說話、背對相機的我的母親;另一張里,他似乎在整理帽子頂部的凹痕,而我的外祖母、海倫和西爾維則排成一排,站在他旁邊,望著鏡頭。)在莫莉去了舊金山,又從那兒去了東方的六個月后,海倫和這位斯通先生在西雅圖組建了家庭,她似乎是在內華達嫁給他的。西爾維說,這場私奔和在外州的婚姻讓我的外祖母很生氣,她寫信告訴海倫,除非她回家,當著母親的面再結一次婚,否則她決不承認她真正已婚。海倫和丈夫乘火車抵達,帶了一個裝滿結婚禮服的箱子、一盒切花和用干冰包起來的香檳。我找不出理由想象我的父母曾經(jīng)富足過,所以只能認定他們費了些周折來安撫我外祖母。然而,據(jù)西爾維講,他們在指骨鎮(zhèn)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不過關系想必有所修補,因為幾個星期后,西爾維穿著簇新的外套、新鞋,戴著新帽子和她母親最好的手套,提著母親最好的皮包和旅行袋,坐火車去西雅圖拜訪已婚的姐姐。西爾維有一張她在車廂門口揮手的快照,時髦、青春、端莊。據(jù)我所知,西爾維只回家過一次,站在外祖母園中海倫站過的地方,嫁于一個姓費舍的人。顯然,這件事沒有留下照片。
前一年,我的外祖母有三個安靜的女兒,后一年,房子空空蕩蕩。她想必認為,她的姑娘之所以安靜,是因為她們的生活習慣幾乎免除了開口說話的需要。西爾維的咖啡里加兩塊糖,海倫喜歡烤得焦黑的吐司,莫莉的吐司不涂黃油。這些大家都知道。莫莉換床單,西爾維削蔬菜,海倫洗碗。這些固定不變。偶爾,莫莉在西爾維的房間搜尋圖書館借來未還的書。有時,海倫烘焙一盤餅干。帶回一束束鮮花的是西爾維。這種完美的靜和在父親死后降臨于她們家中。那樁事攪亂了她們特有的生活環(huán)境。時間、空氣、陽光,承載了一波接一波的沖擊,直到所有沖擊的能量都耗盡,時間、空間和光仍再度壯大,無一物似在搖動,無一物似在傾斜。那場災難已從視線中消失,像火車本身一樣,即使隨后的風平浪靜及不上事前的,但看似一樣。寶貴的尋常生活,如同水面的倒影,復原得天衣無縫。
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想必抱出一籃床單,晾曬在春日的陽光里,她穿著黑色的孀服,把日常慣例當做履行信仰的行為。譬如,地上硬邦邦的陳雪有兩三英寸厚,崎嶇不平處冒出星星點點的泥土,若風沒把暖意全吹走的話,陽光和煦;又譬如,她穿了緊身褡,氣喘吁吁地彎下腰,抓著一條濕嗒嗒的床單的邊緣將之提起,譬如,她把三個角夾在晾衣繩上后,床單開始在她手中起伏騰躍,翻飛顫動,發(fā)出耀目的光,這件物品的掙扎,歡快有力,宛如裹了壽衣的靈魂在跳舞。都是那陣風!她會說,風力使她的外套下擺貼住了腿,使她的發(fā)絲飄了起來。風從湖面上吹來,里面有雪花沁人心脾的味道,和融雪的腐味,教人想起那種罕見、細長的小花,她和埃德蒙會走上半天路去采摘,即使再過一天它們就會全部枯萎。有時,埃德蒙會提著桶和鏟子,把它們連土掘起,帶回家栽種,可它們還是會死。它們是稀有之物,從螞蟻窩里長出來,攜帶著糞便和動物的尸肉。她和埃德蒙會去爬山,爬到大汗淋漓為止。馬蠅跟著他們,風讓他們冷得打戰(zhàn)。在雪化去的地方,他們可能會看見豪豬的殘骸,這兒是牙齒,那兒是尾巴。風里有股酸臭,是污濁的積雪、死亡、松脂和野花匯成的。
一個月后,那些花會盛開。一個月后,所有休眠的生命和止停的朽蝕會重新開始活動。一個月后,她將結束哀悼,因為在那個季節(jié),她覺得他們,她和沉默的循道宗信徒埃德蒙,似乎根本沒有結過婚,他連去尋野花也系著領帶和吊褲帶,年復一年,他記得那些花生長的確切地點,他在水坑里浸濕手絹,包住花梗,他伸出手肘,助她翻越陡峭多石之處,一種無言、冷淡的殷勤,她不厭憎,因為她從未真正期望有嫁給某個人的感覺。她有時幻想一名膚色黝黑的男子,臉上和凹陷的肚子上畫著粗糙的條紋,腰間系著獸皮,耳朵上垂下骨制的飾物,泥土、利爪、尖牙、白骨、羽毛、肌腱和獸皮裝點著他的臂膀、腰身、脖頸和腳踝,他穿戴著死亡的戰(zhàn)利品,他的整具身體炫耀出自己比種種死亡更可怕。埃德蒙就像這樣,有一點點。春意的浮現(xiàn),在他心中攪起莊嚴、神秘的興奮,讓他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他會撿起蛋殼、鳥翅、顎骨、黃蜂巢灰白的碎片,全神貫注地端視這一樣樣東西,然后將它們放進口袋,口袋里裝著他的折合刀和零錢。他會細細打量它們,仿佛能讀懂它們似的,并收入口袋,仿佛可以將它們占為己有。這是我手中的死亡,這是我上衣胸袋里的廢墟,袋里裝著我的老花鏡。在這樣的時刻,他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亦忽略了自己的吊褲帶和循道宗教義,可盡管如此,那卻是她最愛他的時刻,一個完全無人作伴的靈魂,和她自己的靈魂一樣。
因此,那陣翻動床單的風向她宣告了尋常的回歸。不久,臭菘將破土而出,果園里將飄起蘋果汁的味道,女孩將浣洗她們的棉布裙,上漿、熨平。每個傍晚將帶來其熟悉的陌生感,蟋蟀將徹夜鳴叫,在她的窗下,在從指骨鎮(zhèn)四周延伸出去的幽黑荒野的每個角落。她將會感到自童年以來每個長夜都會感到的那份劇烈的孤寂。是這種孤寂,使時鐘顯得特別慢、特別吵,使聲音聽似來自湖的對岸。她認識過的老婦人,先是她的外祖母,后是她的母親,夜晚在她們的門廊上輕搖,唱著悲傷的歌曲,不希望有人同她們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