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和他內(nèi)心的圖書館 
　　葉開 
　　要寫許地山先生了，才發(fā)現(xiàn)很困難。 
　　我對許地山先生的第一感覺，他是一個怪人，奇才，讀書癖，學識廣博，而思維精純。 
　　從《落花生》這篇散文開始寫許地山先生，也許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認識。不過，這種認識也不一定可靠，因為，《落花生》是被修改過的。對比語文教材里選入的版本和許地山先生的原文，會發(fā)現(xiàn)很多字詞都被改掉了，用當代的詞語替換當時的表達。這種替換，表面看起來是為了適合中小學生的閱讀習慣，但原作的那種獨特的文化氣息，就被抹煞了。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獨特用詞用語，這種詞語的運用，是語言發(fā)展和社會文化現(xiàn)狀的獨特體現(xiàn)。中小學生的學習能力和接受能力都很強，他們面前，所有的事物都是新鮮的，沒有必要特別設(shè)置藩籬。民國時期的詞語和當代的詞語，在學習和認識上并不存在截然不同的界限。如果能夠讀到純正的原作，孩子在學習前人作品時，就會在這作品的獨特用語中，直接感受到當時的文化氣息。而改成當代詞語，就完全不是那個味道了。甚至如一些粗制濫造的電視連續(xù)劇那樣，唐朝人講著京片子，用著當代人的流行詞，讓人有時空顛倒之感。 
　　每一名作家，因為他的閱讀、他的思考、他的語言表達，都是獨特的，才能稱為有風格的作家。 
　　許地山先生在民國時期的一大批文學家中，并不因為其他人的星光熠熠而泯滅，也恰恰是因為他創(chuàng)作了當時極為獨特的作品，如小說集《綴網(wǎng)勞蛛》《商人婦》《春桃》及散文集《空山靈雨》等。這些作品，并不是如現(xiàn)行文學史寫得那么主流，那么激昂，而是以獨特的觀察角度，淡淡而雋永的語言來傳遞獨特的美學感受。這與許地山先生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他的獨特閱讀興趣和對佛教、道教的深入研究及愛好有關(guān)。 
　　許地山先生祖籍廣東揭陽，1894年生于臺灣，日本人占領(lǐng)臺灣后，他隨父親返回大陸，落籍福建龍溪。 
　　許地山先生是一個經(jīng)歷特別，愛好又極廣泛的人。他青年時期，1913年，二十歲時就去緬甸仰光的華文學校任職，兩年后回國，在福建漳州做過小學校長。1917年考入燕京大學，合辦《新社會》旬刊，1920年畢業(yè)時獲文學學士學位，翌年參與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1922年又畢業(yè)于燕大宗教學院，1923年至1926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和英國牛津大學研究宗教史、哲學、民俗學等。在牛津大學，他常在波德林圖書館印度學院、曼斯斐爾學院和社會人類學講室讀書，并用英文寫中國道教研究的論文，還搜集編寫了一冊中英鴉片戰(zhàn)爭前后有關(guān)歷史資料的《達衷集》。 
　　許地山先生一生動蕩，難以有平靜的生活。他1941年英年早逝，享年48歲。他的一生，幾乎與日本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占領(lǐng)臺灣、琉球之后的中日交戰(zhàn)史平行。他于1935年應(yīng)聘去香港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不過兩年的安樂生活，就因1937年日本發(fā)動“七七事變”全面侵華戰(zhàn)爭，而進入了奔忙之中。1938年，許地山先生與文藝界其他名家一起擔任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理事，繼而擔任香港分會總干事。 
　　如此動蕩的人生，繁復的世界，不長的壽命，許地山先生仍然創(chuàng)作出版了大量的作品。這與他熱愛閱讀，養(yǎng)成良好的思考習慣，并保持創(chuàng)作的愛好有很大的關(guān)系。 
　　許地山先生寫過一篇很短的散文《牛津的書蟲》，談到自己在印度學院、曼斯菲爾學院等圖書館廢寢忘食閱讀的愉悅，辛苦中的快樂。文中寫到一個人的閱讀有各種趣向，各種境界，但他最愛的是能做一個“書蟲”。只是要做書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書蟲”要家底殷實，要坐得冷板凳，還要有對閱讀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許地山先生在牛津大學兩年，讀了幾百本書。他很羨慕牛津大學有那樣的制度和條件，允許和鼓勵一些“百無一用是書生”的人，一輩子就在那里讀書，你可以沒有經(jīng)世致用之才，沒有東征西討的宏才大略，就這樣一輩子讀書，沒人驅(qū)趕你，沒人鄙視你。 
　　但是，那是在牛津大學，一個特殊的地方。 
　　許地山是語言天才，他精通英語、德語、日語，后來也曾翻譯過《吉檀迦利》等印度典籍。他在東南亞居住過一段時間，對當?shù)氐娘L土人情也有深入的了解。讀他的小說集《綴網(wǎng)勞蛛》里的作品，覺得真是超塵脫俗。另外一篇《命命鳥》，寫一個東南亞風情的青年男女的絕命愛情故事，是新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而《綴網(wǎng)勞蛛》里的女主人公尚潔，原是逃婚的童養(yǎng)媳，與幫助過自己的孫可望結(jié)婚。后來搭救盜賊，為丈夫?qū)O可望嫉妒而分居，自己獨自來到某個小島。她對人世、生命的認識，都是超然的，不憤恨，不悲痛，而是安之若素。其中體現(xiàn)出了順生順世的態(tài)度，并不一定能得到現(xiàn)在讀者的理解�！杜畠盒摹穭t是一部被忽略的短篇小說杰作，故事以辛亥革命前后為背景，寫一個清朝高官在除舊革新的年代，抱著殉葬的心情，殺死全家，然后自盡殉國之后，小女兒麟趾僥幸逃脫，一個人獨自浪蕩世界。她遇到過很多人，壞人好人，強人弱人，仍然能保持一定的尊嚴生活在世上。最后，在石龍的一艘渡船上，她偶遇某個和尚，為了撲滅失火而圓寂。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殺死全家但自盡未遂后出家的麟趾的父親。 
　　許地山先生小說中的很多主人公都是女性。他把一個人的命運放在時代變化、尤其是大變化的背景中，通常能演繹出扣人心弦的故事來。但許地山先生的情感和判斷隱在人物背后，他不輕易地下斷語，但意在文中。 
　　許地山先生興趣廣泛，甚至還寫過真正的科幻小說《鐵魚底鰓》。寫一個天才的發(fā)明家，發(fā)明了供潛水艇用的空氣發(fā)生器，可以像魚一樣呼吸。可惜，因為日寇入侵，生逢戰(zhàn)亂，而把他的珍貴設(shè)計圖弄丟了。 
　　許地山先生通佛教，也通道教。他寫過《印度文學》，也寫過《中國道教史》。對于人生與時代的思考，他有自己獨特的角度。但也不全是出世的態(tài)度，在救國抗日等的行動上，他也體現(xiàn)出非常入世的一面。我覺得，這是一個豐富而敏感的靈魂，很難用一篇文章來理解他，也很難從一個簡單的角度來觀察他。 
　　許地山先生如同很多天才一樣，并不很能被世人真正理解。他在燕京大學念書期間被稱為“怪物”，其人身上有三怪：天天練習鐘鼎文、甲骨文、拉丁文和梵文，一怪；每天總是身著自制齊膝的黃布大褂，留長發(fā)，蓄山羊胡，二怪；每日絕早起，深夜眠，在圖書館里讀書，讀到有心得時，竟廢寢忘食，吃窩頭不吃菜而蘸糖，三怪。 
　　我覺得在許地山先生那時，把甲骨文、拉丁文和梵文放在一起“天天練習”，確實可謂是一大怪物。他愛讀書，以至于癡狂，可以說是讀書人的最高境界。 
　　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里也寫道：“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廢寢忘食這種事情，是有的。關(guān)鍵在于“愛好”。 
　　我們讀一些簡明文學史，或者教育史，總覺得古代的人讀書很苦：“頭懸梁，錐刺股”，“聞雞起舞”，“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總之，沒有一點快樂的。這讓孩子們一上學，就感到了無生趣。 
　　但是讀書也是可以快樂的。 
　　《論語》開篇就是談?wù)摗翱鞓贰钡�，“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是“愉悅的學”而不是“苦哈哈的學”�，F(xiàn)在一些學者提倡“國學”，沒學到“樂學”的真諦，只是拿“苦學”來嚇人，說什么“我不相信學習是快樂的”，動輒談?wù)撌裁础俺钥唷�，好像“憶苦思甜”就能成為學術(shù)大師、思想大家一樣。實際恰恰相反，真正成為一代大師的人，都是“樂學”的。明代大儒王陽明的高徒王艮就寫過《樂學歌》：“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后學，學便然后樂。” 
　　這把學習與快樂彼此真切相融的關(guān)系，說得很清楚。 
　　《論語·雍也》里說：“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由此可見，許地山先生的“書蟲”論讀書，是精神快樂的學習，而不是精神苦悶的學習。不能理解這種學習，就很難理解很多如許地山先生這樣“廢寢忘食”的閱讀者。 
　　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