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開封城好大好大，馬路很寬很寬，街道很遠很遠。總覺得日子像放慢的鏡頭，很長很長，很慢很慢。數(shù)著星星過，數(shù)著月亮過，數(shù)著太陽過。隨著年齡逐漸長大，城小了，路窄了，街近了。時光像長了翅膀，日短了，月縮了，年快了。月月年年如白駒過隙，眨眼間，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可小時候的那點事總在眼前晃動……
　　我是聽著父親的故事長大的。小時候，每每到睡覺的時候，就總纏著父親講故事，否則絕不閉眼，父親無奈只好順著我。父親文化水平不高，只上過幾天私塾。他講的也就是他所看過的戲，《三國》《水滸》《包公小出身》《薛仁貴征西》《白蛇傳》《陳三兩爬堂》等。一天一個故事，我真的記不清講了多少。說起《三國》《水滸》，父親眉飛色舞，談笑風(fēng)生；說起《王寶釧寒窯十八載》，父親贊許敬重；說起《陳三兩爬堂》，父親眼含淚光，同情崇敬；說起《陳世美》，父親義憤填膺。這些故事的結(jié)局都是不殺奸臣不收場的。我相信父親并不是有意教我什么，他只是完成一個父親的職責(zé)，卻在無意間使我明白了很多。懵懂中，這些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深深地滲進我的骨髓，融入我的血液。它使我懂得了什么叫英雄、忠義，何為正直、善良，也基本奠定了我一輩子的人生觀。
　　二
　　我的少年時期是在貧困中度過的。兄弟姊妹六個，上有一個奶奶，加上父母總共9口人，全靠父親每月50多元的工資養(yǎng)活。吃飯穿衣，親來戚往，還要交付每個孩子的學(xué)雜費。住的是兩間半房，其實就是一大間加半間。在我的記憶里，家里除了床再也看不到任何家具，真不敢想日子是怎么過的。那時，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啥時候能穿上一件不是手縫的而是機器做的衣裳。這話現(xiàn)在的孩子們聽起來肯定覺得很好笑。平日里，我很少看到父親的笑臉，生活的重擔(dān)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記得14歲那年，有一次吃午飯，我剛要伸手夾菜，父親猛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手，一臉嚴肅地說：“先不要吃飯，好好想一想個人前途問題，你都14了，將來怎么辦？總不能讓家里養(yǎng)活你一輩子！”我一愣，眼淚奪眶而出，委屈地低下頭無聲地抽泣，片刻起身就向外走。母親急忙攔住我，遞給我一碗飯，我站在街上頂著烈烈的日頭吃了一碗熱淚拌面條。放下碗，就背起書包去了學(xué)校，一個人在教室里呆呆地坐了一個中午。我突然覺得世界好冷好靜。這是父親第一次觸動我靈魂的談話，也可以說這是我心靈的第一次成長。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盡早離開這個家，再也不靠父母養(yǎng)活自己�！睆拇耍�我有了心事，無憂無慮的童年離我遠去。
　　我的少年雖然貧窮，卻依然是快樂的。如果現(xiàn)在讓我描繪我的少年，我還是想用“金色”二字來形容它。我的快樂是緣于樣板戲，也是樣板戲使我走上了文藝道路。當(dāng)時正值“文革”時期，物質(zhì)匱乏，精神文化生活比較單一。影劇院里除了幾部老電影幾乎全部都是樣板戲。那是一個貧窮的時代，家家戶戶的生活水平、生活方式都差不多，別說電視機了，誰家能有一臺小小的收音機就顯得很“�！绷�。當(dāng)時社會上流行的奢侈品叫“三轉(zhuǎn)一響”。三轉(zhuǎn)，即手表、自行車、縫紉機；一響，即收音機。誰家買了一輛自行車，半條街的人都會圍過來興致勃勃地品頭論足，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誰家買了一輛豪車。“三轉(zhuǎn)一響”幾乎是每一個家庭的夢想。為了能使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及時傳達到各家各戶，公家給每家安裝了一個有線小喇叭。小喇叭早中晚每天播三次，內(nèi)容除了新聞就是革命歌曲和樣板戲。別小看這個小喇叭，它可是我當(dāng)時唯一的精神文化生活。每天早上唱著樣板戲上學(xué)，中午聽著樣板戲吃飯，晚上品著樣板戲入眠。正是因為這個小喇叭，我才喜歡上了樣板戲。人的潛能有時真的很驚人，僅憑小喇叭的記憶，小小的我居然能把很多樣板戲從頭到尾，不管是過門兒唱腔還是臺詞音樂，也不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正派反派，主角配角，甚至鑼鼓點兒都一絲不差地背下來。同學(xué)們經(jīng)常在一起比試看誰背得多背得準，當(dāng)然我贏的時候多一些。而同學(xué)之間的經(jīng)常比試，更激發(fā)了我對樣板戲的興趣。感謝父母給了我一副好嗓子，既高，又寬，且純，我感覺似乎沒有唱不上去的高音，彈著琉璃蛋兒就可以把楊子榮《打虎上山》一段輕松拿下，而且口不喘，氣不噓。那時我不懂男孩兒大了還有個變聲期，只知道我有一條好聲帶，無論什么歌曲，什么戲我都能唱，而且唱得惟妙惟肖，聲音質(zhì)量很高。
　　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全家在門口剛吃完晚飯，父親突然提出要我唱《智取威虎山》中少劍波的唱段“朔風(fēng)吹，林濤吼……”，這是父親最愛聽的一段。我當(dāng)時雖然年齡不大，可已知道了害羞，不好意思當(dāng)著眾人唱，就扭捏推托�？筛赣H一再催促，我只好妥協(xié)，但表示不在街上唱，要唱就進屋里。說實話，我家上追三代從沒人唱過戲，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當(dāng)我閉著眼，咬著牙，強撐著把這段樣板戲唱完，走出門一看，我懵頂了，原來半條街的街坊鄰居都圍在我家門口聽我唱，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看見他們在鼓掌。我臉一紅扭身進了屋，猛地趴在了床上。此刻，我心里是三分羞澀，三分興奮，四分自豪。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十分興奮，父親的臉上也露出了難以看到的微笑。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們家在那個文化娛樂生活極其貧瘠的年代最為快樂的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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