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歌》自序

《魔歌》，是我的第五個詩集，也是我近四年來調(diào)整語言，改變風格，以至于整個詩觀發(fā)生蛻變后所呈現(xiàn)的一個新風貌。

在現(xiàn)代詩的探索過程中，風格上我曾有過數(shù)次的演變。也許由于詩的蛻化就是生命的蛻化吧，幾乎我的每一個詩集即代表一種迥然不同的心境和生命情態(tài)，但在精神上，我仍像在石室之死亡時期一樣，維持著一貫的執(zhí)拗：即肯認寫詩此一作為，是對人類靈魂與命運的一種探討，或者詮釋，且相信詩的創(chuàng)造過程就是生命由內(nèi)向外的爆裂，迸發(fā)。我之迷戀于詩，而鮮做其他文體的嘗試，即基于對這種無形的內(nèi)在力量的強烈信念。當然，詩人的另一個力量是來自想象，但想象畢竟只是美學上的一個因素，詩人才能之一；富于想象力者固然可以成為詩人，但不一定能成為一個挖掘生命，表現(xiàn)生命，與詮釋生命的現(xiàn)代詩人。因此，在如此沉重而嚴肅的使命感負荷之下，我一直處于劍拔弩張、形同斗雞的緊張狀態(tài)中，既未敢輕言寫詩只不過是一種游戲，也未曾故作瀟灑地說：沒有詩，照樣活得好好的。我倒無意強調(diào)，不寫詩就活不下去，而確實覺得，詩能使我在這個世界活得更有趣，更充實，更有力量。

然而，近年來我的詩觀竟有了極大的改變，最顯著的一點，即認為作為一種探討生命奧義的詩，其力量并非純?nèi)辉从谧晕业膬?nèi)在，它該是出于多層次、多方向的結合，這或許就是我已不再相信世上有一種絕對的美學觀念的緣故吧。換言之，詩人不但要走向內(nèi)心，探入生命的底層，同時也須敞開心窗，使觸覺探向外界的現(xiàn)實，而求得主體與客體的融合。

在對真實（reality）的探求上，詩人的途徑各有不同。TS·艾略特的觀念中只有一個超自然的或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反之，華勒士·史蒂文斯則認為除了由想象所創(chuàng)造的感官世界之外，宇宙中別無他物，詩的功效即在為詩人自己，也為讀者提供一個可予享樂的現(xiàn)實世界；前者過分強調(diào)內(nèi)傾，后者過分側(cè)重外向，二者都是一種執(zhí)拗。經(jīng)過多年的追索，我的抉擇近乎《金剛經(jīng)》所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們的心本來就是一個活潑而無所不在的生命，自不能鎖于一根柱子的任何一端。一個人如何找到真我？如何求得全然無礙的自由？又如何在還原為灰塵之前頓然醒悟？對于一個詩人而言，他最好的答案是化為一只鳥，一片云，隨風翱翔。

從我早期的《石室之死亡》詩集中，讀者想必能發(fā)現(xiàn)我整個生命的裸裎，其聲發(fā)自被傷害的內(nèi)部，凄厲而昂揚。當時，我的信念與態(tài)度是：攬鏡自照，我們所見到的不是現(xiàn)代人的影像，而是現(xiàn)代人殘酷的命運，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于是，我的詩也就成了在生與死，愛與恨，獲得與失落之間的猶疑不安中擠迫出來的一聲孤絕的吶喊。十年后，我卻像一股奔馳的急湍，瀉到平原而漸趨寧靜，又如一株絢爛的桃樹，繽紛了一陣子，一俟花葉落盡，剩下的也許只是一些在風雨中顫抖的枝干，但真實的生命也就是含蘊其中。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老子），對外而言，此身正是奔馳不息的急湍，或絢爛一時的花朵，對內(nèi)而言，此身未嘗不可視為源自潛意識的欲念，從兩者中都難找到這顆心的安頓之處。我們發(fā)現(xiàn)，外國作家動輒自殺，例證甚多，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者甚至把自殺視為一種殉道行為，且死前還要大儒式地宣稱：以結束自己生命來使我的哲學獲得一個合理的結論。而中國作家之所以厚著臉皮不作此圖，主要是因為他們尚無人享受到世界性的榮譽。這雖是一個笑話，但也有其嚴肅的一面，這正顯示中國作家能使他精神世界與物質(zhì)世界所引起的沖突，在透過文學形式所建立的新秩序中得到調(diào)和，如能達到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的境界，自殺自為一種不必要的愚行。

真我，或許就是一個詩人終生孜孜矻矻，在意象的經(jīng)營中，在跟語言的搏斗中唯一追求的目標。在此一探索過程中，語言既是詩人的敵人，也是詩人憑借的武器，因為詩人最大的企圖是要將語言降服，而使其化為一切事物和人類經(jīng)驗的本身。要想達到此一企圖，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作為一個詩人，我必須意識到：太陽的溫熱也就是我血液的溫熱，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膚的寒冷，我隨云絮而遨游八荒，海洋因我的激動而咆哮，我一揮手，群山奔走，我一歌唱，一株果樹在風中受孕，葉落花墜，我的肢體也隨之碎裂成片；我可以看到山鳥通過一幅畫而融入自然的本身，我可以聽到樹中年輪旋轉(zhuǎn)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