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我是一個“戒天才”的詩人（節(jié)選） 

　　林東林：我也同意你說的，其實顧城也不是一個分裂的人，就是他對生命還是很純粹、很認(rèn)真地去熱愛的。但是我們怎么把他殺妻跟他的詩歌分開呢？ 

　　臧棣：作為詩人的結(jié)局，顧城的確讓人嘆息。德國批評家顧彬說，顧城是一個天才。我最初聽到這個說法時，還有點抵觸。但后來讀了顧城的全集，覺得顧彬的說法還是可以接受的。顧城的語言天賦，在他那一代詩人中的確是異常出色的，他對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語感的理解也有過人之處。我非常推崇他的《頌歌世界》，古怪精靈，洛爾加勾兌超現(xiàn)實主義，任性的想象中又含有對人類處境的犀利的解悟。顧城殺謝燁，這是大錯。這甚至也不是悲劇不悲劇的事情。作為一個詩人，作為一個丈夫，顧城承受了很多東西，所以他覺得他的承受應(yīng)該有一個對等的回報，或者說覺得自己應(yīng)該被優(yōu)先理解。顧城的性格，從他的詩歌里就能看出來，一方面很純潔，一方面又極其以自我中心。顧城的詩里有很多主題觸及放棄，“生命中微妙的失敗”，這些放在百年新詩的歷程中看，都是很特異的，也具有獨創(chuàng)性。不幸的是，他的占有欲又有非常孩子氣的一面。對于得到的東西，他有很強(qiáng)的類似兒童的嫉妒心理。加上又遭遇特殊的情感變故、家庭變故，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天才型的藝術(shù)家付出了這么多，卻遭遇了無情的背叛，所以由委屈心生怨恨，覺得周圍有人合伙故意迫害他。他的遭遇，特別是人生的最后階段，有點像盧梭陷入的迫害狂心境，受不得一點生活的委屈。人生的最后階段，顧城實際上已處于典型的精神疾病狀態(tài)，看看他給他姐姐的信就知道了。所以，他殺謝燁，與其說是一個詩人殺了人，不如說是一個深陷精神分裂痛苦的病人的所為。 

　　我不是想替顧城的殺人行為做辯護(hù)，我只是想指出一些基本事實。顧城剛剛死去時，當(dāng)代詩壇有些人幸災(zāi)樂禍地說：顧城的行為顯出了那一代詩人在文學(xué)和思想上的破產(chǎn)，作為詩人，顧城將永遠(yuǎn)被釘在詩歌的恥辱柱上。我不認(rèn)同這樣的看法，顧城有不可饒恕的一面，但事情也有特殊的一面，就是他的行為其實是一個精神病人的行為。探究顧城的精神疾病的成因，其實應(yīng)該是一個更嚴(yán)肅的領(lǐng)域。比較顧城和海子，也會很令人感慨。海子是這樣的詩人，他不能容忍詩和詩人之間有任何裂紋，也很少會容忍詩人和生活之間的裂痕。而顧城不一樣，顧城的詩，我覺得，其中隱含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就是，人之所以還值得活著，恰恰是因為我們可以在詩和生活之間找到一些裂痕。詩和詩人之間的裂痕，對顧城而言，也是一個很好的素材，甚至是一個使用起來很便捷的渠道。無論是海子，還是顧城，他們都不是一個內(nèi)心黑暗的人，他們都竭盡全力追求內(nèi)心的美好和存在的詩意。無論怎樣，他們?yōu)樽约旱淖非蟾冻隽藨K痛的代價。我的反思是，在這樣的代價面前，我們都不是什么完人。所以，看人看事，最好還是多有點同情心。 

　　陳先發(fā)：我一直都是反傳統(tǒng)的詩人（節(jié)選） 

　　林東林：文字因緣。其實說到文字因緣，每個人都有一條或隱或顯的文字之路，有一個最初的源頭。對你來說，你最早接觸到的文字世界是什么樣的？ 

　　陳先發(fā)：我小時候的讀書生活可謂奇特。我生于1967，那是中國空前匱乏的時代，精神和物質(zhì)雙重匱乏。我同齡的孩子們，除了課本，基本上不能接觸到其他課外書，而我卻享有一種帶有荒誕色彩的讀書生活——我是在舊書堆上混大的。那個年代，城市里正在將各種古籍、譯著作為垃圾在清除，以意識形態(tài)上的極左紅線為標(biāo)尺，經(jīng)得起挑剔能留在明處的書有幾本？做鞭炮需要大量廢紙，這些書就被清除到了鎮(zhèn)上做鞭炮的作坊，我家就有這樣的作坊。這種清除，對我來說，可算是一個驚天的恩惠！每隔十天半月，就有堆積如山的書籍堆在我家隔壁的空場子上。有唐詩宋詞的各種版本，有非常精美的明版古書，繪像版的《三俠五義》、《三國志》等。所以我小時候的閱讀，是帶有荒誕色彩的、非常充沛的和不明就理的一種閱讀。哪里有什么審美與思想上的甄別能力呢？只是撿最好玩的讀而已，那時讀得很雜，對于超越日常生活之外的、新奇的、古時候的和莫名其妙的書讀得非常多。（事實上，你是以另外一種方式跟傳統(tǒng)見面）。對，用一種非常奇特的方式和小鎮(zhèn)以外的世界、和早已消失的古代世界在那里見面！ 

　　林東林：那應(yīng)該是“文革”尾期，沒有感受到運動的影響嗎？雖然你很小。 

　　陳先發(fā)：我六七歲時正趕上“文革”的尾巴。其實，對一個鄉(xiāng)村孩子來說，那是個可有可無的尾巴，畢竟并未踏入成人世界。印象較深的一件事是，聽聞鄰居、一個村民說“林彪長得縮頭縮腦，不像個接班人”。結(jié)果被人告密，被打殘廢了。對一個孩子來說，如果自己的家庭或身邊人不出現(xiàn)顛覆性變化，是不會烙下深刻印記的。只是從廣播里常聽到“文化大革命”這個詞而已，但也一直不上心。孔鎮(zhèn)畢竟是一個閉塞的古老小鎮(zhèn)，一方面和當(dāng)時的政治運動核心大城市相隔遙遠(yuǎn)，另一方面古鎮(zhèn)有古鎮(zhèn)的運行邏輯，風(fēng)習(xí)與老規(guī)矩制約著日常生活。那幾年，我處在一種非常好奇的、混亂的、快速充饑式的閱讀之中。記得第一次接觸到《紅樓夢》，我?guī)缀跏怯昧巳齻�晚上就在煤油燈下把它就讀完了，有些懵懂，繁體字很多都不認(rèn)識，是“猜著讀”的，但是饒有趣味，而且很多回目基本上都能背下來。《紅樓夢》我現(xiàn)在多少年沒接觸了，第一回的回目，我記得是“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甄士隱夢幻識通靈”。這純粹就是兒時的記憶，但基本上沒丟失過。 

　　言論選摘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反文化了，文化太小，我直接把語言肢解了。“廢話”做的事情、我寫作的目的就是讓我的語言變得沒有意義，它沒有意義了，哪還有文化呢？哪還有含義呢？比如說痛是什么，是一切關(guān)于痛的解釋，我都把這些消解了，就不會有痛了。 

　　人類如果達(dá)到了這一天，真的是抽刀斷水水不流�！�—楊黎 

　　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消失和消亡，既然已經(jīng)回不去了，那就意味著你要有所割舍。而割舍的最好手段是面對它，平視你的真實處境，搞清楚你的出處和來歷，不止是身體的來歷，還有你情感的來歷，語言的來歷�！�—張執(zhí)浩 

　　曾經(jīng)有一陣子，我跟張棗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他是一個比較散漫的人，我比他積極，他就說：“兄弟，你身上這種積極勁哪兒來的？”當(dāng)時開玩笑，他說我們倆都是天才。我說你是“放縱自己的天才”，我這種干勁是因為我“戒天才”，我不相信天才，不是說我沒有，而是我不相信。一旦有天才的感覺或者靠近這種的東西，我就要給它戒掉！——臧棣 

　　我有一首詩叫《從這里到這里》，很多人覺得寫錯了，應(yīng)該是“從這里到那里”。 

　　我說不對，從這里是中國，到那里也是中國。在北京你看到的跟在農(nóng)村看到的完全是兩個世界，而這兩個世界都跟我有關(guān)系，我不認(rèn)為我是這個世界而不是那個世界的�！�—藍(lán)藍(lá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