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林海音的散文集,有作者回憶北平生活的文章多篇。其中有《北平漫筆》《家住書坊邊》《我的京味兒之旅》等篇目。作者講述老北京的生活,述說舊北京風俗地理人情,隔著海峽回憶北京,懷舊之情溢于言表。
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祖籍廣東蕉嶺,生于日本大阪,長于北京,著名作家。1960年以小說《城南舊事》成名。林海音不僅創(chuàng)作了多篇小說和散文作品,她在出版業(yè)上亦成績斐然。從1951年開始,她主編《聯(lián)合報》副刊10年,堪稱編輯的典范,提升了文藝副刊的水準和地位;1961年創(chuàng)辦“純文學出版社”,是“純文學”概念的提出者,發(fā)掘鼓勵了大量的年輕作家,出版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好書。
常常想起虎坊大街上的那個老乞丐,也常想總有一天把他寫進我的小說里。他很臟、很胖。臟,是當然的,可是胖子做了乞丐,卻是在他以前和以后,我都沒有見過的事;覺得和他的身份很不襯,所以才有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吧!常在冬天的早上看見他,穿著空心大棉襖坐在我家的門前,曬著早晨的太陽在拿虱子。他的唾沫比我們多一樣用處,就是食指放在舌頭上舔一舔,沾了唾沫然后再去沾身上的虱子,把虱子夾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兒上擠一下,“噠”的一聲,虱子被擠破了。然后再沾唾沫,再拿虱子。聽說虱子都長了尾巴了,好不惡心!
他的身旁放著一個沒有蓋子的砂鍋,盛著乞討來的殘羹冷飯。不,飯是放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有一個黑臟油亮的帆布口袋,干的東西像飯、饅頭、餃子皮什么的,都裝進口袋里。他
抱著一砂鍋的剩湯水,仰起頭來連扒帶喝的,就全吃下了肚。我每看見他在吃東西,就往家里跑,我實在想嘔吐了。
對了,他還有一個口袋。那里面裝的是什么?是白花花的大洋錢!他拿好了虱子,吃飽了剩飯,抱著砂鍋要走了,一站起身來,破棉褲腰里系著的這個口袋,往下一墜,洋錢在里面打滾兒的聲音丁當響。我好奇怪,拉著宋媽的衣襟,指著那發(fā)響的口袋問:“宋媽,他還有好多洋錢,哪兒來的?”
“哼,你以為是偷來的、搶來的嗎?人家自個兒攢的!
“自個兒攢的?你說過,要飯的人當初都是有錢的多,好吃懶做才把家當花光了,只好要飯吃!
“是呀!可是要了飯就知道學好了,知道攢錢啦!”宋媽擺出凡事皆懂的樣子回答我。
“既然是學好,為什么他不肯洗臉洗澡,拿大洋錢去做套新棉襖穿哪?”
宋媽沒回答我,我還要問:“他也還是不肯做事呀?”
“你沒聽說嗎?要了三年飯,給皇上都不當!
他雖然不肯做皇上,我想起來了,他倒也在那出大殯的行列里打執(zhí)事賺錢呢!爛棉襖上面套著白喪褂子,從喪家走到墓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他又胖又老,還舉著旗呀傘呀的。而且,最要緊的是他腰里還掛著一袋子洋錢哪!這一身披掛,走那么遠的路,是多么的吃力呢!這就是他蕩光了家產(chǎn)又從頭學好的緣故嗎?我不懂,便要發(fā)問,大人們好像也不能答復得使我滿意,我就要在心里琢磨了。
家住在虎坊橋,這是一條多姿多彩的大街,每天從早到晚所看見的事事物物,使我常常琢磨的人物和事情可太多了。我的心靈,在那小小的年紀里,便充滿了對人世間現(xiàn)實生活的懷疑、同情、不平、感慨、興趣……種種的情緒。
如果說我后來在寫作上有怎樣的方向時,說不定是幼年在虎坊橋居住的幾年,給了我最初的對現(xiàn)實人生的觀察和體驗吧!
沒有一條街包含了人生世相的這么多方面。我幼年居住在虎坊橋的幾年,是正值北伐前后的年代。有一天下午,照例地,我們姊弟們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便跟著宋媽在大門口上看熱鬧了。這時來了兩個日本人,一個人拿著照相匣子,另一個拿著兩面小旗,是青天白日旗。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剛剛成了過去。小日本兒會說日本式中國話,拿旗子的走過來笑瞇瞇地對我說:“小妹妹的照相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和妹妹直向后退縮。他又說:“沒有關(guān)系,照了相的我要大大的送給你的!比缓笏粗壹业拈T牌號數(shù),嘴里念念有詞。
我看看宋媽,宋媽說話了:“您這二位先生是——?”
“噢,我們的是日本的報館的,沒有關(guān)系,我們大大的照了相。”
大概看那兩個人沒有惡意的樣子,宋媽便對我和妹妹說:“要給你們照就照吧!”
于是我和妹妹每人手上舉著一面青天白日旗,站在門前照了一張像,當時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么要這樣照。等到爸爸回家時告訴了他,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玩笑著說:“不好啰,讓人照了像寄到日本去,不定是做什么用哪,怎么辦?”
爸爸雖然玩笑著說,我的心里卻是很害怕,擔憂著。直到有一天,爸爸拿回來一本畫報,里面全是日本字,翻開來有一頁里面,我和妹妹舉著旗子的照片,赫然在焉!爸爸講給我們聽,那上面說,中國街頭的兒童都舉著他們的新旗子。這是一本日本人印行的記我國北伐成功經(jīng)過的畫冊。
對于北伐這件事,小小年紀的我,本是什么也不懂的,但是就因為住在虎坊橋這個地方,竟也無意中在腦子里印下了時代不同的感覺。北伐成功的前夕,好像曾有那么一陣緊張的日子,黃昏的虎坊橋大街上,忽然騷動起來了,聽說在逮學生,而好客的爸爸,也常把家里多余的房子借給年輕的學生住,像“德先叔叔”(《城南舊事》小說里的人物)什么的,一定和那個將要迎接來的新時代有什么關(guān)系,他為了風聲的關(guān)系,便在我家有了時隱時現(xiàn)的情形。
虎坊橋在北京政府時期,是一條通往最繁華區(qū)的街道,無論到前門,到城南游藝園,到八大胡同,到天橋……都要經(jīng)過這里。因此,很晚很晚,這里也還是不斷車馬行人。早上它也熱鬧,尤其到了要“出紅差”的日子,老早,街上就涌著各處來看“熱鬧”的人!俺黾t差”就是要把犯人押到天橋那一帶去槍斃,槍斃人怎么能叫做看熱鬧呢?但是那時人們確是把這件事當做“熱鬧”來看的。他們跟在載犯人的車后面,和車上的犯人互相呼應(yīng)的叫喊著,不像是要去送死,卻像是一群朋友歡送的行列。他們沒有悲憫這個將死的壯漢,反而是犯人喊一聲:“過了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群眾就跟著喊一聲:“好!”就像是舞臺上的演員唱一句,下面喊一聲“好”一樣。每逢早上街上涌來了人群,我們就知道有什么事了,好奇的心理也鼓動著我,躲在門洞的石墩上張望著。碰到這時候,母親要極力不使我們?nèi)タ催@種“熱鬧”,但是一年到頭常常有,無論如何,我是看過不少了,心里也存下了許多對人與人間的疑問:為什么臨死的人了,還能喊那些話?為什么大家要給他喊“好”?人群中有他的親友嗎?他們也喊“好”嗎?
同樣的情形,大的出喪,這里也幾乎是必經(jīng)的街道,因為有錢有勢的人家死了人要出大殯,是所謂“死后哀榮”吧,所以必須選擇一些大街來繞行,做一次最后的煊赫!沿街的商店
有的在馬路沿擺上了祭桌,披麻帶孝的孝子步行到這里,叩個頭道個謝,便使這家商店感到無上的光榮似的。而看出大殯的群眾,并無哀悼的意思,也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流露出對
死后有這樣哀榮,有無限羨慕的意思。而在那長長數(shù)里的行列中,有時會看見那胖子老乞丐的。他默默的走著,面部沒有表情,他的心中有沒有在想些什么?如果他在年輕時不蕩盡了那些家產(chǎn),他死后何嘗不可以有這份哀榮,他會不會這么想?
欺騙的玩意兒,我也在這條街上看到了。穿著藍布大褂的那個瘦高個子,是賣假當票的。因為常常停留在我家的門前,便和宋媽很熟,并不避諱他是干什么的。宋媽真奇怪,眼看著他在欺騙那些鄉(xiāng)下人,她也不當回事,好像是在看一場游戲似的。當有一天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時,便忍不住了,我繃著臉瞪著眼,手叉著腰,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賣假當票的竟
說:“大小姐,我們講生意的時候,您可別說什么呀!”
“不可以!”我氣到極點,發(fā)出了不平之鳴,“欺騙人是不可以的!”
我的不平的性格,好像一直到今天都還一樣的存在著。其實,對所謂是非的看法,從前和現(xiàn)在,我也不盡相同?傊侨耸老嗫炊嗔耍偛粫粺o所感。
也有最美麗的事情在虎坊橋,那便是春天的花事。常常我放學回來了,爸爸在買花,整擔的花挑到院子里來,爸爸在和賣花的講價錢,爸原來只是要買一盆麥冬草或文竹什么的,結(jié)果一擔子花都留下了。賣花的拿了錢并不掉頭走,他會留下來幫著爸爸往花池或花盆里種植,也一面和爸爸談著花的故事。我受了勤勉的爸爸的影響,也幫著搬盆移土和澆水。
我早晨起來,喜歡看墻根下紫色的喇叭花展開了她的容顏,還有一排向日葵跟著日頭轉(zhuǎn),黃昏的花池里,玉簪花清幽地排在那里,等著你去摘取。
虎坊橋的童年生活是豐富的,大黑門里的這個小女孩是喜歡思索的,許是這些,無形中導致了她走上以寫作為快樂的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