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證制造者》和《天上人間》是其“京漂”系列的代表作品,姑父因緣巧合涉足假證生意,而其露水情緣卻此消彼長;表弟為娶一個北京女孩扎根都城,屢屢挑戰(zhàn)假證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最終導(dǎo)致意外殺人事件……“他們碰巧游走在北京的邊緣,碰巧在干不那么偉大和體面的事業(yè),碰巧生活在暗地。我只關(guān)心他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边@些普通中國人的故事疏離于大多數(shù)人的日常城市經(jīng)驗,卻以血脈相通的心路歷程,燭照關(guān)于我們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疑問、焦慮、發(fā)現(xiàn)和想象。
徐則臣,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王城如!、《耶路撒冷》、《水邊書》、《午夜之門》,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guān)村》、《如果大雪封門》等。
北京的傍晚不是個好時候,堵車,擁擠,下班的表情疲憊,人和車一整天的耐心和平靜此時已經(jīng)全部用光。在我們已經(jīng)吃過三次麻辣燙之后,準(zhǔn)備要去吃第四次。約好六點在承澤園門口見面。我從林業(yè)大學(xué)坐上公交車,五點四十,快到北大西門時,子午打我電話。他在電話里氣喘吁吁地說:“哥,哥,在哪?有人追,追我!一個人搞不定,他,他們,不撒手!”
“到北大西門了。你在哪?”
“在跑。我往硅谷,那邊,跑,你,來接,接我!”
我關(guān)上手機就讓司機停車,我要下去。離站牌還有一段距離,司機說不能停,這是規(guī)定。我哪顧得了那么多,對著車門踹了一腳,大喊:“開門!”聲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嚇著了。一車的人都往我這邊看,旁邊的售票員直往后撤。司機猛踩剎車,他也被嚇著了。那段時間電視報紙都在說,恐怖分子到處干壞事,世界很不太平!伴_門!”我又喊一聲。售票員對司機說:“開,開了吧。讓他下去!倍略诤竺娴能囈粋勁兒地摁喇叭。司機只好開了車門。我跳下車的時候聽見女售票員啐了一口,說:“什么人哪,丫就一傻逼!”
北京人罵這話聽起來特別刻薄,但我沒時間理會她,撒開腿就往硅谷方向跑。北大西門到海淀橋這一段,一年到頭堵車,這會兒正是高峰的峰頂,挨排排的車在鳴笛,干跺腳走不動。我在車縫里鉆來鉆去,跑到海淀體育館附近,看見子午從車縫里鉆出來,他跑的是反道。我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跑著招手。他看見了,速度明顯加快,后面的兩個男人追得的確挺緊,手里拎著家伙,既像榔頭又像勺子。子午到我面前時,我對他喊,拐過去,打車走,我來應(yīng)付。子午猶豫一下,繼續(xù)向前跑,剛拐到芙蓉北路上,那兩個男人就到我面前了。我一把抱住最前頭的那個。
“哥們,哥們,”我用力抱緊以免被他掙開,“有話慢慢說。跑急了傷身體!
我懷里的哥們對另一個說:“快追!追!”
那哥們追了幾步停下來,子午已經(jīng)鉆進(jìn)出租車了。他揮著手里的家伙怒氣沖沖地對我來了,果然是長柄勺子。接著我就聞到懷里的那哥們一身的油腥味。他嗷嗷地叫,讓我放手。我放了他,掏出煙要遞過去,拿長柄勺子的那家伙一把打掉了。我撿起來,又給剛剛抱在懷里的哥們遞過去,他手里拿一把鏟子!案鐐,有話慢慢說。我弟弟他年輕,不懂事,您多包涵。有事找我!
“好,這可是你說的。還錢來!”勺子說。
“什么錢?”
“那小子辦證不好好辦,”鏟子用鏟子指著子午打車的方向,“冒充警察詐我兄弟!”
一聽就知道是真的。文哥前兩天的教訓(xùn)轉(zhuǎn)眼被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也太快了點。為了不惹有關(guān)人員注意,我把他們倆拉到前面的大自然花卉市場里說話。賣花的小姐以為我要買花,我說先隨便看看。哥們說吧,到底怎么回事?勺子說,也不瞞你,我想辦個紅案證書,有證人家飯店才要,就找那小子。他接了,昨天交證的時候突然拿出一個警察證,說他是便衣,專門抓我這種用假證擾亂社會的。他抓住我這只手,就這只,要送公安局,我哪知道輕重,懵了,死活不跟他走,我頭一回干這事,我冤不冤我!他說不想去也行,交五百塊錢罰款。我把褲襠里的錢都搜出來,也就剩三百塊錢。他說三百就三百吧,收下了。證也沒給我。放了我之后,我就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兒,警察罰完錢你得給我個單子吧,我不能不明不白啊;厝ジ遗笥岩徽f,也覺得有問題,今天就到那附近等。小子膽還挺大,打完一槍還不換地方,我就知道不是個好鳥,冒牌的。果然,咱們倆一露面,他拍屁股就跑。哥們你來說,我前前后后花了六百塊錢,連個證都沒摸著,我他媽的是不是冤大發(fā)了?你說,我冤還是不冤?我們他媽的掙錢也不容易啊,一鏟子一勺子弄出來的。拿鏟子的哥們又對我揮了揮鏟子。
“六百?”我晃晃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
“六百!”勺子理直氣壯地把他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指推到我面前。
我掏出錢包,三個夾層都找了,只有五百五十塊!安缓靡馑迹蔽艺f,“要不給我個電話,明天我把那五十給哥們送過去?”
勺子看看鏟子。鏟子說:“算了,少五十就少五十,就當(dāng)交了個朋友!
勺子說:“那好,就五百五!苯舆^錢他和我親切握手。分手的時候語還重心長地說,“哥們,讓你弟弟別瞎搞,干一行講一行。別為了那點錢壞了名聲。不就點錢么,算啥,花紙一張。是不?”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是是。
這屁股算是擦干凈了。完了我給子午打電話,搞定了,我在承澤園門口等他,一定得過來,要不我可得脫褲子當(dāng)了。子午到了承澤園時我已經(jīng)開始喝酒了。他坐下來,聽說我給了他們五百五,立馬跳起來!安伲菍O子,我一共就拿他五百!”子午說,“狗日的,我找他算帳去,反過來敲我們了!”
我把一瓶啤酒對地上猛地一頓,底掉了,啤酒流了一地!澳憬o我坐下!你能敲別人,別人為什么不能敲你?”
子午嘟囔著坐下,用牙咬開一瓶啤酒一口氣喝了半瓶!拔也皇窍攵噘嶞c么。”
“有你那樣賺錢的嗎?拿來!”我伸出手。
“什么?”
“拿來!”
子午磨磨嘰嘰從口袋里掏出假警察證。這小子,做得還像模像樣,真的似的。子午要穿上警服,真沒人會懷疑他不是人民警察。我掏出一根煙,點火的時候先點上了假證。子午要搶已經(jīng)完了。塑膠封皮燒起來快,火苗很快就爬上來。
“哥,你干什么?”
“我跟你說過,咱老老實實掙錢,別玩那些歪門邪道!
“歪門邪道?”子午從鼻子里冷笑出聲來,“都是犯法的事,偷和搶有區(qū)別么?”
那一瞬間我真給子午問倒了。沒錯,我們干這個也不是人間正道。法律說了,不許這么干?墒。其實我沒有那么多可是!澳阏f的對,性質(zhì)是一樣的,”我說,“但是,程度不同。偷和搶判的年數(shù)不一樣,你一定知道。收別人送過來的錢,在我理解,跟拿著刀去逼人交錢,也是不一樣的。辦假證是一個罪,辦了假證還冒充公安,是更大的罪,你知道嗎?”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串牛肉丸麻辣燙!霸僬f,你又不愛聽了。還是那句老話,職業(yè)道德。假如說你去綁架,錢拿到了你得放人,你不能錢拿了還撕票。這不對。”我拉拉雜雜地說,也不知道說清楚了沒有。
應(yīng)該是說清楚了,因為子午說:“哥,你是這一行里的圣人,哪天辦假證合法了,我一定推選你去做勞模,全國勞模!
“那事我沒興趣,要被全國人民看著。我怕被人看。”我謙虛一下,氣氛好了就算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