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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東城晚宴
講述了一個特殊群體的故事。即生活、奮斗在紐約的華人藝術(shù)家。小說以客居紐約的上海姑娘里約的所見、所想、所感一點點勾勒出紐約華人藝術(shù)家群像,一點點描繪出華人藝術(shù)家在這個國際大都市里的生活風貌。
紐約是把利刃,要么被它傷得體無完膚,要么將它制服,握在自己手里……
里約的人生理想不是事業(yè)如何成功,而是在愛情上能棋逢對手,能讓她燃燒一次。
《上東城晚宴》是著名作家唐穎的長篇新作。故事發(fā)生在紐約、上海兩地,作者巧妙地將城與人的氣息打通,處處彰顯了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作家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處理大時代與小細節(jié),大都市與小人物的章法與技巧。
唐穎,以書寫上海題材小說聞名,被認為是對上海都市生活“寫得準確的作家之一” !都t顏》、《無性伴侶》、《冬天我們跳舞》、《理性之年》、《告訴勞拉我愛她》、《麗人公寓》、《多情一代男》和《純色的沙拉》等膾炙人口,部分作品被成功改編搬上熒幕!都t顏》被改編成電影《做頭》。
里約被朋友帶去朋友的朋友家,朋友的朋友家在曼哈頓上東城,那天是圣誕節(jié),他們被邀參加上東城的晚宴。
朋友的家在布魯克林的威廉姆斯伯格,那是一間工廠的其中一間倉庫,當然這是間前工廠,如今住著多位藝術(shù)家,因此工廠大樓的正面刷著一行字,工廠和藝術(shù)家,像標語牌,醒目,并且令人振奮,當然,那是三年前里約的感覺。
她和其他兩位也是朋友的朋友坐進朋友的車子,朋友叫阿力他的這輛福特SUV破舊不堪,不遠的廢車場,停滿了被扔棄的破車,那些車身涂鴉的五彩車在車堆里醒目著,散發(fā)著頹廢的氣息,與不遠處這棟深褐色磚墻的老工廠大樓互相致敬。而阿力的這輛舊車,比那些破車還破。破而沒有風格,夜晚,他把自己的破車停到廢車場旁邊不用擔心被偷。
從阿力家的威廉姆斯伯格到曼哈頓上東城,是一次頗有意味的穿越。這里景觀破敗,街道幾無樹木,卻不少電線桿,拉扯出亂麻般的廢電線,路邊發(fā)黑的殘雪露出扔棄的銹鐵鑄,時不時在路中央冒出一段廢鐵軌,被挖去窗框張著一只只黑漆漆大洞的廢棄的公寓,街邊成排簡易工棚和廉價材料搭建的小樓外墻全被涂鴉,前工廠區(qū)堅硬冰冷的質(zhì)地和衰敗后的破落相,戲劇性地轉(zhuǎn)換成叛逆不羈個性強烈的藝術(shù)家街區(qū),彌漫著頹廢兇險神秘的氣息。穿過曼哈頓大橋,便是曼哈頓下城China Town的主街,這里繁體漢字招牌比比皆是,商鋪密集舊而簡陋行人著裝落伍,充滿時代感,卻不是今天的時代,但瞬間這一切已被車輪拋在身后,隨著車子上行,超級大都市豪華景觀宛若昂揚的進行曲朝你轟鳴而來,林立的摩天樓在燈光里充滿超現(xiàn)實的夢幻力量,令人陡生憧憬幾近崇拜,沿著五大道,從下城的商業(yè)中心經(jīng)過曼哈頓中城炫目奢華的大牌旗艦店,便到了陡然寧靜的上城,傍著東河的曼哈頓上城東區(qū),人們稱為上東城,是紐約最昂貴住宅區(qū)。
三年前,里約曾以旅游者無拘無束的腳步游蕩到曼哈頓上城,公園大道兩旁公寓樓氣派華貴,大道側(cè)馬路的連排褐沙石建筑古老堂皇,里約眼前是美國電影展現(xiàn)過的場景,樹葉扶疏得迷離,陽光將它們空幻的影子投射在棕色石墻上,一位金發(fā)青年從高大的柚木門里出來,光線強烈令他淡金色的額發(fā)產(chǎn)生一圈逆光效應,他從寬闊的石頭臺階走下來,也是昂貴的石頭臺階。仿佛是從銀幕上下來。
身邊的朋友告訴她,這里是富人居住區(qū),高居不下的房價,劃出了森嚴壁壘的階級陣線,話音未落,她們看到,金發(fā)青年走到門口停著的一輛電力公司的車旁,打開車門上了車,原來,他只是個上門服務的電工。
她那時才明白,雖然站在這個城市卻與她咫尺天涯。
她那時還不曾期待,未來的一個冰冷空寂的圣誕節(jié)將去紐約上東城某個成功人士的家參加晚宴,對于客居紐約的外鄉(xiāng)人,不啻為一次令人驚艷的深度游。
此刻,車廂里幾位同行者在議論今晚派對主人,她朋友的朋友,聽起來是個于連式人物,通過一個又一個女人攀登成功頂峰,藝術(shù)圈不乏這一類故事,藝術(shù)家們被野心驅(qū)使走捷徑,于連的道路在圈子有著楷模效應。可這一位,坐在今晚上東城晚宴主人位置上的藝術(shù)家,其異乎尋常的成功,卻又使他成了眾之的,車里關(guān)于他的議論更像一個傳說,這傳說不無貶義,從里約的耳朵聽來,也越發(fā)富于傳奇色彩,無論如何,今晚,這個于連式的某人將非常真實出現(xiàn)在眼前,里約竟有一種受到挑戰(zhàn)的感覺。
里約突然想起昨夜的場景。昨夜是圣誕夜,她和幾個中國朋友在空蕩蕩的曼哈頓東游西逛了一番,去了總是觥盅交錯的中國餐館和突然寂寥的西村酒吧,里約對紐約如此空寂的圣誕夜毫無心理準備,在上海,圣誕夜成了年輕人到處玩“趴”的派對夜,她曾經(jīng)也是這些派對?,和她周圍的同齡人一樣,完全已經(jīng)忽略這個節(jié)日的宗教意義。
在昨晚的回家路上,曼哈頓高架橋擠滿車輛,里約坐在朋友那輛95年豐田柯維特破車里,眼望窗外,車流從他們的車旁緩緩流過,保時捷馬賽地寶馬……一部接一部名車,哇塞,簡直像車展!坐在里約身旁某人發(fā)出贊嘆。里約卻發(fā)現(xiàn),是難以置信,經(jīng)過的名車里都只坐著一個人,獨自駕車人,每張側(cè)臉是同一調(diào)子,淡漠陰郁幾無表情,也許這只是她的主觀臆想,可客觀情景卻是:在這個西方大年夜,在應該家人團聚的一年中最重要的節(jié)日夜晚,曼哈頓高架橋上長長的車流里,全部是孤身一人在路上,回家抑或是離家路上?這個被稱為單身人城市,正是以這一個與孤寂有關(guān)的圖景刺激了里約,使她看到這座奇跡般的大都會冷冽無情的那一面。
阿力的車子已進入上東城,他開始找車位。為了今天的上東城晚宴,阿力特地穿了正裝,一件顯窄好像小了一碼的西裝,從舊衣店掏來的有著閃亮的金屬扣,后身還開了兩個衩有墊肩的英式西裝,配上阿力七O年代的賽璐珞鏡框眼鏡,使頭大身形瘦弱四肢細長的阿力看上去有點像卡通人,讓朋友們尤其是里約使勁地笑了一陣。
阿力是個沉浸在某種人生觀的信徒,從不為他人反應所動,他有一條“把錢都吃進肚子”的生活準則,來紐約這些年,吃遍了曼哈頓皇后區(qū)布魯克林所有的中國餐館,卻不肯掏錢給自己置衣,至今仍然保留的確涼襯衣和卡普隆襪子。
阿力在離晚宴人家兩個block(街區(qū))的街邊找到車位,停進車位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比約定時間早到五分鐘。
這伙人沒有下車。通常,派對主人不在意客人晚到,卻忌諱客人早到,是的,哪怕五分鐘,他們是來上東城參加晚宴派對,而不是任何一個普通人家的晚餐,這不可逾矩的五分鐘,與之前他們用鄙夷的口吻所做的議論之間,產(chǎn)生了令人尷尬的意味,無論如何,將要進入的豪宅,即使豪宅主人是他們的舊日同窗,你也能強烈感覺到車廂里突然籠罩的拘謹。
天色已暗,上東城的褐色沙石建筑,已經(jīng)黑影憧憧,幾無行人的街道像一幅被修飾的照片,只剩枝丫的大樹,沒有垃圾和樹葉的街面,連排褐石建筑是銅墻鐵壁,這張照片很高冷。但燈光柔曼從那些窗子里流出,燈光里的畫面美而虛幻,你突然很想擠進這些畫面,里約清晰地看到有一片云翳從自己的身體里浮起。原來,人人都可能做于連。
在走上朋友的朋友寓所,那座褐色石頭建筑寬闊的臺階時,里約朝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把浮起來的云翳重新吸回身體深處。
柚木門高闊,虛掩著,他們魚貫而入。門廊有些擠,是被比他們早到半分鐘的客人占滿。里約在最后,夾在半開的門口,她澄澈的眸子熱切好奇,是對眼前這個更像是從銀幕上截圖下來的虛構(gòu)世界的探尋,她雀躍的肢體充滿了其自身毫無受損的活力,使她從周邊黯淡的人影里明亮出來,或者說她使她周邊的人變得黯淡。
她的目光越過人們身體,找尋到正在和客人寒暄的主人,他剃平頭,有股草莽的硬朗,一雙炯炯不無威懾力的黑眸,他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視,他的視線猛的射向她,或者說朝她的方向射來,她一驚,不由移開目光,心卻在悸動。
主人把客人們從門廊引向客廳,一邊和什么人開著玩笑,聲音里有煙嗓子的沙啞,仿佛嘶喊太用力在聲帶留下無法痊愈的糙痕,不太悅耳,卻有辨識度。
里約思緒瞬間飄開時,客人們已從門廊沿著走廊進了客廳,她尾隨客人走到客廳門口,這位主人,也就是朋友的朋友,或者說于連,是的,她后來一直這么稱呼他,他并不生氣,甚至把這稱呼當作褒獎,這正好印證他對自己的界定,一個不受道德約束的自由人,他站在客廳門口向她伸出手,“里面很暖,可以脫了!”
他當然是指她的長及腿踝的羽絨外套可以脫了。她的臉卻無端發(fā)熱。
她的羽絨外套里是一件日系黑白格寬松連帽襯衣,本來她打算穿那件NAUTICA煙灰羊絨無袖連衣裙,羊絨質(zhì)地的柔軟,貼著里約的豐胸,煙灰色既高雅又襯她的白皙,是從這個牌子的專賣商鋪好容易挑選來的,就為了今天的晚宴。但臨出門時她又改變主意,冬天穿一件無袖羊絨裙是否夸張了?在這樣一個私人晚宴,將遇上人們將他抹黑又給他涂上光環(huán)的主人,她對他已經(jīng)有了戒備,至少今晚,她不想讓自己太過性感。
事實上,這件休閑風格的黑白格襯衣比任何衣服都適合里約,鑲嵌在這件衣服內(nèi)側(cè)的商標仔細表明了面料和拼料其羊毛和棉的比例。是的,這是一件品牌衣,兩種材質(zhì)的細微差異似乎在表達其微妙的隱而不露的特質(zhì),今晚,在一個陌生卻高冷的場所,里約感受到衣服的正確性也是至關(guān)重要。
她在于連面前脫下羽絨外套時,很慶幸自己臨出門時的換衣沖動,襯衣收斂起肉體的光澤,含蓄帶來的最大益處是安全,今晚的里約突然需要安全感。
然而,她的黑白格襯衣下面穿了一條黑色緊身褲,褲子前身鑲嵌羊皮,這條產(chǎn)自意大利的褲子精確勾勒出里約修長緊致的腿,里約的追逐潮流總是更愿意表現(xiàn)在腿上。
黑色皮靴是第一次上腳,穿上時發(fā)現(xiàn)鞋底和鞋面結(jié)縫處漏了一個針腳,她必須把鞋子重新放進鞋盒去商店退貨,但沒有時間了,她穿上有瑕疵看起來卻有型的黑色皮靴,一切都只能放在派對后解決,對于她,每一個“趴”都是人生一次集結(jié),全力以赴準備,之后,收拾殘局。
她在上海參加過的那些派對,回想起來,是一次次收拾殘局的過程,或者說,是一次次盛宴散后的幻滅,里約曉得,明天早晨,她將經(jīng)歷又一次幻滅,伴隨睡眠不足引發(fā)的偏頭痛,雖然她從上海帶來兩大盒四十片芬必得止痛片,可止痛片的止痛效果越來越弱了。
總之,她脫下羽絨外套時連帶想起如何給自己置裝,為了那些毫無意義卻必然會留給她幻滅感的派對,人生多的是無謂時光,這一秒里,她落在自己的思緒里,默默笑了,自嘲的。
他問道,“很開心是嗎?女人們進到我家都很開心。”
怎么聽起來那么刺耳,她已經(jīng)收起笑容,可是他卻笑著瞥了她一眼,是掃過全身包括線條畢露的雙腿的一瞥,鋒利不留情,她突然很想穿回長及腳踝的羽絨外套,他已經(jīng)接過她的羽絨外套進了與客廳相連的小休息間。
之后,她便融入客人堆里,不再有機會單獨相處,或者說,有機會躲開一雙冰冷鋒利的眸子,就那一兩分鐘里,她已經(jīng)領(lǐng)略號稱于連的男人的侵略性,顯然,他與人們傳說的那個于連有偏離。里約感到不自在,也許是不安,這也和她置身的場景有關(guān)。
自從走進這兩扇氣派的柚木門,不單單是里約,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被這里每一寸空間吸引,原本是高闊的空間顯得有些擁擠,不僅是人,還有物,那些來之不易的各種古老的物質(zhì),因為年代久遠,而變成了藝術(shù)品,人們稱為古董。
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有來歷,美國的歷史太短暫,必須來自古老的歐洲才是貨真價實的古董,無論是家具燈具鏡框各種小擺設(shè),里約無法辨認它們的價值,只能從客人們的低聲議論里感知,顯然于連的太太是個有眼光的收藏家,當然,實力就不在話下了,否則怎么會有于連呢,好在他又去門廊接待客人了。
里約抬頭打量高層頂?shù)奶旎ò,精致繁復的石膏雕線,這一刻很容易讓她想到上海那些破敗不堪的老洋房,這里可以看作是那里的前身,破敗之前的輝煌對于里約這一代連想象都不曾有,無論建造多少高樓,毀掉的氣派再也回不來了。不過,這只是里約的瞬間感嘆,她并不真正關(guān)心城市的命運,或者說,城市這個概念太空泛了,她要拯救的是自己。
在客廳最顯眼的那面墻上,掛著于連的作品,一張更像是水墨畫的油畫,畫面形象過于抽象無法用語詞描述,或者說,語詞總是難和形象對應。這便是為何人們面對藝術(shù)作品時會突然一言不發(fā),就像此時,客人們站在于連的作品前突然沉默。
無論如何,于連的作品令這面墻乃至這間屋子光彩奪目,這種時候很容易讓你的價值觀發(fā)生紊亂,作品散發(fā)的純凈的光芒和創(chuàng)作作品的人頗有爭議的人生道路之間,產(chǎn)生了富于諷刺意義的鴻溝,難道是藝術(shù)價值在諷刺道德準則嗎?里約的不安是,她信奉的某些準則在動搖。
是于連的氣場太強大,讓初次上門的里約甚至記不得他的太太何時出現(xiàn)?人多也是一個原因,反正,里約并沒有被介紹給這棟樓真正的主人,一時也沒有見到這位拯救了藝術(shù)家,并協(xié)助他進入所謂藝術(shù)史的富家第三代女兒,直到用餐開始,客人們拿著盤子沿著餐桌排隊拿餐時,這位富家女和于連并肩站在一邊招呼著客人,里約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
里約看到了一個遠非她想象中的女人,她不老也不丑,幾乎可以用年輕漂亮來形容,一位在金發(fā)女人中五官接近清秀的那一類,謝天謝地她沒有穿旗袍。一般來說這樣的組合,異國是女方的那一位,通常會歡天喜地穿上在中國服務界更流行的旗袍。
金發(fā)女人穿黑色無肩禮服,仿佛是從隆重的頒獎晚會過來,對比著周圍的中國客人過于隨便潦草,他們多是成雙作對,妻子們脫了外套露出中國本色,色彩繽紛的羊毛衫,在中國如今多是來城市打工的鄉(xiāng)下妹子在穿。有幾位中國太太的羊毛衫下面配了裙子,厚厚的毛料裙,可房間溫度很高,這溫度更適合無肩禮服,穿羊毛衫的女人們臉上紅通通,只怪她們出國太早,帶出了開放前的著衣習慣。
除了里約,這晚客人都是于連當年藝術(shù)學院校友。舊日同窗們早已放棄離開校園時的雄心,不如說,這些雄心是到了紐約才被廢的。紐約這把利刃,要么被它傷得體無完膚,要么將它制服,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們不再是貧困藝術(shù)家,一手早就純熟的技能,找一份解決生存的職業(yè)并不難,為制衣公司設(shè)計花布圖案,給猶太畫商修補舊畫,或者去商業(yè)藝術(shù)公司朝九晚五,他們衣食無憂,卻黯淡下來了,因為認命了,無論紐約發(fā)生多少驚天動地可以載入史冊的藝術(shù)事件,都已經(jīng)與他們無關(guān)。所以,與這樣一群大都會遵紀守法的市民們往來,對于于連,雖無害卻也無利可圖,按照人們的說法,于連們必然只和有利可圖的人往來。也許,他并非人們形容的那么無情,那么利益至上?里約在心里糾正人們的流言。
今天客人中的大部分里約好像見過,三年前第一次到紐約,她遇見了不少人,因為她是以電影編劇的身份到紐約做research(調(diào)查采訪),所有她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樂意見她,阿力是熱心人,在他的loft召集了N次聚會,見到了那些還逗留在紐約的藝術(shù)家,雖然她當時寫的故事跟她遇見的人并無太大關(guān)系,但她相信是為下一個故事做準備,她那時就不斷聽到這位于連的故事,卻沒有遇到他。
這些她曾經(jīng)見過的某些人,好像比她記憶中的形象蒼老許多,才區(qū)區(qū)三年不是嗎?她打量著其中一對畫家夫婦,她記得去過他們家,那是一棟非常小型的house,每間房都不過十多平米,四四方方,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上海弄堂的亭子間。
在一間漆成暗紅色墻面的屋子里,放了二三十幅油畫,同一個年輕女人的肖像和身體,倫勃朗風格的女人體,平凡真實卻獨具肉體魅力的女人,然而也是一具盡力鎖住自身活力的身體,因此畫面呈現(xiàn)一股令人難忘的壓抑。當時,里約被告知,這些畫是這棟房的女主人的作品,也就是這對夫婦中的妻子,畫中不變的模特,是女畫家本人,里約雖然頗為驚詫卻掩飾住了,因為眼前的女畫家瘦削干枯,當然,誰都會得出結(jié)論,是女畫家年輕時的面貌,可是女畫家告訴她,她這半輩子從未豐滿過。
再問下去就沒有意義了,用誰做模特,跟觀畫者沒有任何關(guān)系。里約當時唯一想探究為何重復地畫同一個形象,卻又發(fā)現(xiàn),同一形象在每幅畫里總有些異常的元素。
那天,她在這間暗紅色墻的房間一待待了近兩小時,畫面上最初看起來明白無誤的什么東西漸漸的含混起來,然后她好象親眼目睹,豐腴的女人們坐在色彩奇異的房間,漸次消失的肉體,只剩一具具骨架。
回去以后,里約推翻了自己劇本的架構(gòu),她將情感故事寫成了懸疑驚悚片,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懸疑驚悚的sense(感覺),無論如何,改變后的故事很受制片方歡迎,果然電影票房好極了,她應制片方邀約再接再厲寫了第二部,卻無論結(jié)構(gòu)還是人物,都失去了驚悚片需要的所有元素,仿佛,那只是一次異常靈感的突然閃現(xiàn)。制片方終止了與她的合約,里約并不在意,那本來就不是她的追求目標。
此刻重逢這對夫婦讓她有點小激動,她想過去和他們打招呼,卻又懷疑他們是否記得她,她剛才和這位妻子對到眼神,里約朝她笑笑,可是她沒有反應,里約認為她把她忘了。她走到與人交談甚歡的阿力身邊,耐心等他結(jié)束話題,指望他把她重新介紹給這對夫婦。
但是,于連突然出現(xiàn)在阿力身邊,他問阿力,“你還沒有向我介紹你的新女朋友!已經(jīng)偷偷摸摸結(jié)婚了也說不定?”“別亂講,人家是有老公的,我的女朋友去上海照顧她剛動手術(shù)的母親。”
如果不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里約,她還以為他們在議論另一個女人。
“是你帶來的朋友,介紹一下沒問題吧?”他仍然在和阿力對話,“她有老公,我有老婆,我們這里只有你沒有結(jié)婚,所以最要防范的是你這種單身男人!
笑聲嘩嘩的,你以為他們都各自成堆在聊自己的話題,其實都豎著耳朵在聽于連說話,他在這個空間,舉手投足都在被暗暗關(guān)注,里約聽到阿力在說,
“我以為你們早就認識,紐約的中國人都認識里約,你不認識才怪!
這時候,金發(fā)女人走過來,于連對他太太介紹里約說,“他們告訴我,紐約的中國人都認識她,可我偏偏不認識,噢,她姓…李?”
于連詢問的看著阿力,而里約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神情打量眼前這些人,這一通對話,自始至終,于連沒有朝里約看。
真奇怪,居然當著我的面談論我。就像我是隱身人,里約的荒誕感更甚于不滿。
阿力用英語向金發(fā)女人介紹里約,“這位是剛從上海來紐約度假的電影編劇,筆名里約,真名…噢,真名我們反而都忘了……”
阿力笑開來,于連卻走開了。就好像這通介紹里某個語詞讓他不爽,可是金發(fā)女人卻笑得歡悅,她伸手握里約,“我的朋友中,還未有電影編劇這個職業(yè)!
于是里約拿出名片給金發(fā)女人,一邊笑答,“你不會相信我在大學是讀平面設(shè)計!
“我學的是傳媒,為CNN工作過,最終回到我自己喜歡的領(lǐng)域,我擅長首飾設(shè)計,但我很感激我之前的工作,讓我認識了我的丈夫!
此時里約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人都已圍上來,金發(fā)女人話鋒一轉(zhuǎn),問里約,或者問眾人,“我的作品在二樓,要是你們有興趣!
于是他們跟著金發(fā)女人去她的工作室,上樓梯時,金發(fā)女人領(lǐng)先,有點像導游帶著一群旅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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