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民族的美麗與尊嚴
　�。ù�序）
　　本書初稿于1963年2月，之后多次重寫。其1970稿曾以手抄本形式流傳全國，遭到“四人幫”圍剿，作者因此于1975年1月被捕入獄。1979年1月平反。同年7月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總印數(shù)達430萬冊（另有4種少數(shù)民族文譯本），居新時期以來當代長篇小說發(fā)行量的第一位。2006年6月該書第2版問世。今天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是第3版（2012版）。
　　一位曾積極參加過“圍剿”的大學教師說“這本書以三角戀愛為線索，手段并不高明”——然而一個并存的事實是，這部“三角戀愛小說”在精神領域和社會生活中激發(fā)的首先不是男女情愛，而是政治情緒。
　　1974年10月14日，“四人幫”成員姚文元看過這部手抄本后指出“這是一本很壞的東西，不是一般的壞書”。1974年12月7日，新華社《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第3297號）認定該書“內(nèi)容極其反動”。1976年6月，《起訴狀》指控該書“毒汁四濺”，要求“嚴懲”，即處作者以死刑。——他們并不注意書中的“三角戀愛”是否高明。他們突出表現(xiàn)出來的是政治情緒，很強烈的政治情緒。
　　更多的中國人卻表現(xiàn)出另一種政治情緒�！拔母铩逼陂g，江西贛縣一位干部把這個手抄本列為子女們的“生活教科書”，將《第二次握手》與《紅樓夢》相提并論，在詞作中說“聞紅樓由來手抄就”，憤怒質問“似這等好書，何罪之有”？！甘肅一個青年認為這部手抄本有“一股巨大的超原子能的力量”，“給我們以前進的動力”。2003年3月，主持人魯豫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中稱這部手抄本“感動過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人”。2006年3月，作家簡平在一篇散文中回顧：“看到后來，心中真像燃起了光明的火炬！”“現(xiàn)在想來，這是黑暗歲月里怎樣一幅讓人溫暖的圖景，人們通過書所傳遞的信念，是理想，是信任�！�2011年4月，北京法院在一個判決書中這樣談到《第二次握手》：“在那個風雨如晦的特殊年代，它是反抗文化專制的火炬，為無數(shù)向往光明的讀者薪火相傳。進入新時期后，它的正式出版又成為思想解放的一面旗幟�！�
　　——“超原子能的力量”，“前進的動力”，“思想解放的旗幟”，“感動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人”，“信念”、“理想”和“信任”，“心中燃起光明的火炬”和“反抗文化專制的火炬”等等，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對男女情愛（包括“三角戀愛”）的描寫和形容，只能是政治情緒的表達，很強烈的政治情緒。
　　《第二次握手》平反后不存在“革命”或“反革命”的問題了，卻發(fā)生了另外的爭論或情緒。
　　1981年電影《第二次握手》在全國公映并被介紹到海外。翌年，發(fā)行量達150萬份的《大眾電影》雜志發(fā)表“一群留美中國學者的來信”，題為《〈第二次握手〉在美國放映引起哄堂大笑》，國內(nèi)很多媒體競相轉發(fā)。大意謂他們最近在觀看中國駐美使領館放映的故事片《第二次握手》時發(fā)出“哄堂大笑”。所謂“留美中國學者”，這身份已經(jīng)宣示比別人更有知識和更具權威。他們宣稱，據(jù)他們所知沒有任何中國人參加過美國研制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作品中的中國女科學家丁潔瓊參加了此項工程純系虛構，云云。
　　我當時想，就算是虛構吧，這就值得一群高等華人“哄堂大笑”了？ 還想，所謂“一群留美中國學者”不知道的事情，別人就一定也不知道嗎？
　　有人似乎預見到了這一點。1980年第2期《新湘評論》徐運漢的文章《文章得失眾心知》寫道：“關于丁潔瓊這段履歷的藝術構思，表面上看是一種大膽的憑空想象，其實，聯(lián)系歷史事實仔細想想，便會懂得，它完全是源自生活，是有客觀事實作為根據(jù)的�！�
　　——這在為《第二次握手》辯護的同時，也認定了丁潔瓊的形象出于虛構。
　　大約是1985年，參加過新中國核武器理論設計的著名科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何祚庥撰文談《第二次握手》。大意謂這部書濃墨重彩，影響很大，可是書中所寫科學事件完全不符合史實。眾所周知當年曼哈頓工程沒有任何中國人參加，可是作者卻虛構出一位女科學家丁潔瓊參加了美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云云。
　　——何祚庥先生后來以“打假”聞名。不知他的這篇文章，是否已經(jīng)開始表現(xiàn)出這種傾向了。
　　某些外國人也參加進來。上個世紀80年代，日本友好人士片山義郎帶領四名女助手翻譯《中國女流（女性）文學選》，已經(jīng)出版了厚厚四大本；但“男流”文學只譯出一部就擱了淺，即《第二次握手》。所有的日本出版商都拒絕出版這部書。理由也是據(jù)他們所知，當年沒有任何中國人參加過“曼哈頓工程”。
　　我給片山復信道：“即使我證實了確有中國人參加過‘曼哈頓工程’，日本出版商仍會拒絕出版《第二次握手》的。這里最重要的已經(jīng)不是歷史事實，而是‘民族感情’——世界上最早的原子彈炸在日本人頭上，這成了某些日本人心目中的奇恥大辱。他們習慣于對美國人奴顏婢膝，卻堅持藐視乃至敵視中國人民，而從不反省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惡！”
　　韓國人相反�！兜诙�次握手》2006版剛問世，他們立刻要求譯成韓文出版。為什么？韓國在歷史上受夠了日本人的占領、欺凌和殺戮，韓國人至今保持著深重的民族感情，恨透了日本侵略者！所以，當他們看到在同樣長期遭受日本侵略的中國，一個青年女子為民族復興不遠萬里赴美留學，參加“曼哈頓工程”，為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作出卓越貢獻時，感到振奮。特別是看到書中一章題為《惡有惡報》，以這樣的標題作為廣島遭受原子彈轟炸的定論，更感振奮！
　　然而最重要的終歸是歷史，是事實。問題到此應該回到起點上了：當年到底有沒有中國人參加過“曼哈頓工程”？
　　《百科知識》1984年第2期載《華裔美國人》（據(jù)托馬斯·索維爾著《美國民族問題》，陳華編譯）。該文寫道：“一位華裔美國女物理學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曾參與研制美國第一枚原子彈�！�
　　——短短一句話卻有兩處不確。一，不是“第一枚原子彈”，而是“第一批原子彈”�！奥�哈頓工程”成功研制的第一批原子彈共三枚，一枚在洛斯·阿拉莫斯沙漠上用于試驗，兩枚不久即用于轟炸廣島和長崎。二，那位中國女科學家當時并未加入美籍，因此不是“華裔美國女物理學家”，而是“中國留美女物理學家”。
　　早在1963年2月我寫出《第二次握手》初稿之前已經(jīng)得知有一位中國女物理學家參加過“曼哈頓工程”，只是在極左的歷史年代中我不能說出獲知此事的來龍去脈。進入新時期后可以說了，卻仍然只是“說法”，沒有證據(jù)。1984年第2期《百科知識》第一次提供了這個史實的憑據(jù)。
　　按照美國戰(zhàn)時法規(guī)，參與“曼哈頓工程”者必須擁有美國或英國國籍，總人數(shù)多達53·9萬（其中有15萬名科學家和工程師，包括28名英國科學家）。對國籍的要求非常嚴格，連一位加拿大科學家都因不被認為是英國人而“清洗”出去。因此，一位中國女科學家參與“曼哈頓工程”，應該說是個奇跡。從某種意義上說，《第二次握手》寫的就是這個奇跡。
　　一個中國人參加過“曼哈頓工程”——這意味著什么？《第二次握手》（2012版）寫到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與佩里將軍的一段對話�？偨y(tǒng)問當年參加“曼哈頓工程”的總人數(shù)是多少？佩里答：五十三萬九千人�？偨y(tǒng)糾正道：“不對，是五十三萬九千零一人。”面對人們的茫然，總統(tǒng)說：“還有一位——丁潔瓊教授�！彼�接著說：“哪怕只有一個丁潔瓊，我們就不能說參加‘曼哈頓工程’的全都是美國人和英國人。哪怕只有一個丁潔瓊，我們就必須看見她身后那個偉大的民族！”
　　如果說《第二次握手》確曾“感動過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人”，那是因為它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美麗與尊嚴。
　　2012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