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詛咒中解脫
　　“我？我做了什么？我曾經(jīng)要求過自己的出生嗎？我請求你用塞滿尸袋的垃圾來制造我么？我跟別人不同，再沒有比這個更明顯的事實！我那么努力地試著融入人群，可我依然還是個異類！為什么我不能只做我自己？為什么人類都要憎恨我？”
　　——弗蘭肯斯坦
　　我的意象對話督導師史晉曾經(jīng)問我：“如果用一句話概括你的核心情結，你會怎么說？”我稍作思考后，告訴他這么一句話：
　　“我不想這樣，但我沒得選�！�
　　對我來說，“這樣”至少有三重含義。其一是我背負著至少從祖上三代開始的劇本和問題。作為父母的獨子，這些東西像流到漏斗底部的水一樣，全都注入了我的精神世界。其二是我的父母以各自的方式留給我一些教導，也對我造成了一些傷害。其三是我從小開始因為資源缺乏（比如中學時營養(yǎng)不足）和決策失誤（比如高考時選不好學校）累積到今天的影響。這些經(jīng)歷伴隨著我的成長，幫助塑造了今天的我�！斑@樣”是我的現(xiàn)狀。
　　“沒得選”的第一重含義，就是我不能否定自己的過去，也就無法否認自己的現(xiàn)狀。他們就是我的父母，他們對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過去的每一樣經(jīng)歷，都已經(jīng)是既定事實，無法改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確實沒得選——盡管如我所說，若能重來，我絕不愿一切照舊。比如說，我不想給這樣的父親當兒子；但他就在我的DNA里，我難道能把那些堿基對揪出來扔掉嗎？
　　這樣的過去反映在我現(xiàn)在看到的自我之中。比如說，2015年年中，我看到了體現(xiàn)我這個情結的一個概括性意象。
　　在一個狂風大作、雷雨交加的夜晚，一棵龐大的樹孤單地矗立在一片望不到邊的泥沼里。周圍全是黑色的爛泥。這棵樹像神話傳說中有生命和意識的古樹那樣，根須是活動的，如同千百萬條觸手，深深扎根于泥沼，維系著自己不至于倒下。但正因為如此，它必須把大部分力量和資源用來扎根，長不出很大的樹冠。
　　不知看到“爛泥地”的讀者是否能聯(lián)想到我在書中寫到的兩個夢，以及相關的一些經(jīng)歷。毫無疑問，爛泥地是不適合植物生長的。沒有穩(wěn)固的扎根之處，也沒有什么養(yǎng)分，反倒隨時可能將上面的東西吞噬掉。我童年時的成長環(huán)境某種程度上與此相似。如果把愛、照料和物質條件都視為廣義的“資源”，小時候的我毫無疑問是個“窮人”，或者說，營養(yǎng)不良的植株，扎根于一塊不合適扎根的爛地。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則是我童年時期家庭氛圍的寫照。
　　幸運的是我足夠堅固，努力活到了現(xiàn)在，但似乎也只有如此。在看似堅固的外殼下，我有許多脆弱的、需要照顧和陪伴的心理成分，輕易不能示人，只能留給自己去慢慢養(yǎng)護。
　　這棵古樹是我一個重要的子人格。我能清楚地在它身上體會到憤怒和酸楚�！盀槭裁床皇莿e人，偏偏是我呢？”事實上，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當別人提醒我“會不會過得太辛苦”的時候，我都只是苦笑，然后告訴對方“我習慣了”——潛臺詞則是“你不了解我，否則你就知道我沒得選”。也曾經(jīng)有過那么幾次，別人稱贊我聰明或者頑強，對我表示羨慕。我也只好苦笑，然后跟對方說，“你若喜歡，我不介意和你換換”。在這些時刻，我心里充滿了“你不懂我”的苦楚和心酸�？上攵�知，我是不喜歡這塊爛泥地的，除了生來喜歡在爛泥里打滾的生物，大概沒誰會喜歡。
　　貧窮會限制人的發(fā)展，會引發(fā)人的愧疚和羞恥。金錢上的貧窮如此，情感上的貧窮也如此。我的正當要求得不到滿足，轉而內向攻擊自己，就變成了我的愧疚感；我試圖否定自己的需要，并為自己“居然有這些需要”感到不可理喻。我進而否定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覺得自己活著是給父母（以及他人）添麻煩，這就是我的羞恥感。我曾經(jīng)許多次希望突然發(fā)生什么意外事件將我“消滅”，也曾經(jīng)許多次希望以“更有價值的死亡”來“洗刷恥辱”。
　　這可以解釋我為什么那么多次想到自殺。我并非真的覺得“活得不耐煩”或者“活著沒意思”；但我的確認為“繼續(xù)像現(xiàn)在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死掉”。我的“操作系統(tǒng)”和“軟件”出了問題，我不必非得砸爛這臺“電腦”；但我的確需要重裝“系統(tǒng)”，升級“軟件”，做點什么事來改變我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為了做到這一點，痛苦掙扎、花費額外的時間和精力……也都是“沒得選”的。這就是“沒得選”的第二重含義了。
　　被丟在這塊爛泥地里的大樹是我，經(jīng)歷了這些事活到現(xiàn)在的人也是我。就像弗蘭肯斯坦一樣，誰也不想生來就丑陋兇惡。但他無法否認這一切。怎么辦呢？弗蘭肯斯坦只能默默承受命運，并發(fā)出不甘的怒吼。我稍稍比弗蘭肯斯坦幸運，因為我生而為人，有更多選擇的余地�！皼]得選”只是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永遠“有得選”。在這幾年間，我陸續(xù)做了一些工作，整理自己的記憶，并處理封存于其中的體驗和感受。這些工作包括個體心理治療，團體心理成長活動，以及我自己的分析、反思和實踐。寫作也是這些工作中的一部分。我得到了母親和一些朋友的支持。我的實踐工作——心理咨詢——也需要（并能夠幫助）我做這樣的整理。這本書可以看成是一個階段性的成果。
　　除了這本書，通過這些工作，我也見證了自己生活和工作方式的若干轉變——若沒有這些變化，我大概也寫不出這本書。鑒于這些變化主要是我個人的體驗，我在這里就不多談了。借用樹的語言，每一點細微的變化，其實都像是改造自己的一條根。日積月累，隨著越來越多的根發(fā)生變化，這棵樹的狀態(tài)也就悄悄發(fā)生了改變。于是，等到2016年初夏的時候，我再看那棵古樹的意象，場景中就已經(jīng)是晴天了。
　　風雨已過，天已放晴。黑色的爛泥地變成了普通的黃泥地。仍然是一望無際的泥潭，仍然難以下腳，但不像黑色的爛泥那么“爛”和“粘”。古樹的樹干上掛著嚴肅的表情，就像《冰與火之歌》中臨冬城的那棵心樹。它已經(jīng)不想繼續(xù)待在這里？它決定拔起自己的根，沿著一個大方向冒險跋涉，找到一塊更適合扎根的土壤。
　　我和督導談及此事，他表示出一些擔憂：留在這里起碼還能活下去，萬一走在路上陷進沼澤不就要完蛋嗎？然而我并不想僅僅茍活下去。那棵古樹也不想。當我再去意象中找那棵古樹時，它已經(jīng)上路了。它告訴我，為了更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它愿意冒這個險。哪怕死在半路上，都比繼續(xù)留在原地要好。它說，茍活無異于死亡。督導聽了這番話，忽然感到很放心。我也是一樣。
　　那么，這棵樹最終要走到哪里去呢？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忽然聯(lián)想到了《魔獸爭霸》中海加爾山上的世界之樹。世界之樹是扎下根不再走動的。毋寧說整個世界都圍繞著它生長、繁盛�；蛟S這就是那棵古樹的最終狀態(tài)：找到一處足夠好的地方，扎根，然后繼續(xù)生長。我也是一樣。
　　必須承認，那句“沒得選”當中是包含著無奈和遺憾的。比如說，我有依賴性強且弱小的子人格，也有過度要求控制或想要過度犧牲的子人格。為了升級“軟件”，我勢必有意識地放棄對外界的控制欲，反求諸己，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并試圖找到更好的辦法支撐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這對我來說都是必須要補上的課程。有些課我已經(jīng)補完，有些課我還要繼續(xù)補下去。很遺憾我沒能在二十歲時及早完成這些任務，我現(xiàn)在的辛苦是為了償還那些年欠下的債。
　　我的遺憾一部分由父母造成，另一部分責任在我。談到“遺憾”和“未完成”的時候，有些人喜歡“罵娘”，把責任全都推給父母，“都是他們的錯”。也有些治療師喜歡和來訪者一起罵娘，痛斥來訪者的父母恣意妄為，仿佛來訪者的悲慘遭遇都應該被歸咎于別人。我沒有選擇這樣做，寫自己的心理傳記幫助我在自己過去的生活中劃出了一條界線。有些責任歸于我，有些事不是我的錯。它也幫助我在未來的生活中劃出一條界線：有些事無法改變，有些事需要我繼續(xù)努力。放棄對“理想化父母”的幻想和要求，不再因為過去的遺憾攻擊他們，是我自己的選擇。在我接受這個選擇之后，我也感到更輕松。
　　也有些人喜歡補償自己的遺憾。比如說，年輕時窮困潦倒，喜歡的女孩子跟著有錢人跑了；到中年以后發(fā)了財，就忙不迭要多找?guī)讉�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我也無意這樣做，我們不必（且不應該）因為曾經(jīng)挨餓，就要拼命把自己養(yǎng)胖。我更喜歡另一種做法：承認自己的遺憾，體會那些未被滿足的需要，但有覺察地不做補償。
　　那么，我想做的事是什么呢？我的答案是“做點不一樣的事”，或者，借用精神分析的語言，就是對自己賦權，讓自己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命運�！笆澜缰畼洹钡哪繕藢ξ襾碚f不意味著多么“有錢有勢”，或者多么“偉大”。它就像塔羅牌中的“世界”，意味著“內心的快樂，持久的成功，與宇宙的靈魂處于協(xié)調狀態(tài)，面對一切可能……”這就是我想要的“不一樣”了。
　　很顯然，這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或許有人會問我，為什么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么不可以學會安于現(xiàn)狀，“接受平凡的生活”——如果他們認為的“平凡的生活”就是繼續(xù)安然地做一個快樂的巨嬰，我是會拒絕的。有些人一輩子處在這種狀態(tài)，活得似乎挺不錯。但這不是我的目標。我的目標是獲得對自己生命的掌控，獲得精神世界的獨立和自由。那么，要我安于現(xiàn)狀、在爛泥地里繼續(xù)待下去，是行不通的。
　　我們都希望掌控自己的命運，甚至改變自己的命運。要做到這一點絕不能只靠“財務自由”或者“說走就走的旅行”。借用心理治療的語言，我們的命運是我們的性格，或者說我們思考和行動的那些固有模式。在賺錢糊口之余，下功夫去意識自己的模式，調整自己的模式，改變自己的模式，更好地調諧外在的物質現(xiàn)實和內在的心理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是成長的必由之路。若我們能夠更好地掌控自己，而不是隨波逐流、被外界的人和事輕易影響，我們也就能更多地掌控自己的命運。這是值得用一生的時間追求的目標。蔑視或忽略這種目標的人，是不幸的。
　　或許還有人會質疑我，“你說你背負著祖上好幾代的問題和創(chuàng)傷，你一個人能扛得起嗎？你一個人能把這些問題都解決掉嗎？這會不會是你的病態(tài)自戀呢？”我愿用這樣一個隱喻作為回答：令狐沖體內被灌了八道真氣，他會很自戀地說“你看我背負了這么多奇怪的真氣，我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很特別，是不是很與眾不同”嗎？不會。他只想著盡快擺脫這種痛苦，回到之前的狀態(tài)。這些真氣不是令狐沖主動要求的，他在那些時刻沒得選。我所經(jīng)歷的問題和創(chuàng)傷也是這樣。這是事實，我們不能改變。
　　有些人喜歡美化苦難、歌頌苦難，甚至夸耀苦難。他們會說，苦難是“化了妝的祝�！�。難道令狐沖在被灌了八道真氣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內家高手，覺得這些真氣是從天而降的禮物？對此我無法茍同。我們從小被教導“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有些人聽了這話，以為“只有苦其心志”才能成就大業(yè)。還有些人以為“只要苦其心志”就一定能取得成功。在我看來，這才是病態(tài)的自戀。不經(jīng)歷痛苦而取得成就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只是令狐沖或我都沒有這種幸運。所以痛苦也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痛苦就是痛苦。
　　但這不代表我們只能默默地忍受痛苦。如我所言，我們需要認識自己的痛苦，轉化這些痛苦，以改變自己不幸的命運。因為我們選擇了這樣的目標，就只能在手段和路徑上接受“沒得選”：我們需要付出努力。如果我們真的付出了足夠的努力，實現(xiàn)了自己想要的結果，這些結果就是我們應得的獎勵。痛苦被轉化之后會成為力量，但也只有在被轉化之后才能成為力量。
　　令狐沖學會了吸星大法和易筋經(jīng)，把這些真氣轉化為自己的能量，終于成為武林高手。在那之后，他會心懷愧疚、認定自己剝削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嗎？他會認為自己配不上這身功夫，進而消極避世嗎？不會。他會自我膨脹、認為老子天下第一嗎？也不會。他只是利用這些力量，做一些他認為正確的事。這大概也是我選擇心理咨詢作為事業(yè)的動力之一。自助，助人，此之謂也。
　　我曾和朱建軍老師談過我的一些經(jīng)歷。朱老師聽罷送給我一句話：“這些事都是你需要過的關卡。過得去就是你的財富，過不去就是你的災難。”我既然付出努力，過了一些關卡，隨之而來的好處就是我應得的。所以，回到那個有關自戀的指責，我想說，這不是病態(tài)的自戀，而是健康的自戀。
　　講到這里，我想我已經(jīng)基本從那個弗蘭肯斯坦式的詛咒中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