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稿選取日本著名的江戶時代文學家井原西鶴的代表作“好色物”小說系列翻譯而成。作品被文學界稱作“浮世草子”，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寫了十七世紀的日本在結(jié)束幕府政治、商業(yè)社會萌芽背景下，市井階層人性啟蒙、追崇自由的社會風尚。作家以“好色”（男女之間相互慕戀歡愛）為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對江戶時代日本普通民眾的生活及社會世態(tài)炎涼作了全景式的反映。本書稿匯集了井原西鶴所寫的戀愛題材小說八種：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西鶴置土產(chǎn)、男色大鑒、煙花柳巷三色窟、好色盛衰記、椀久一世物語等，通過曲折的市井情愛故事，塑造了一批江戶時代的市井男女的情愛眾生相。
井原西鶴一生創(chuàng)作甚豐，為后人留下了24部小說、10余部詩歌作品集及多部其他著作。其作品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寫了17世紀的日本在結(jié)束幕府政治、商業(yè)社會萌芽背景下，市井階層人性啟蒙、追崇自由的社會風尚，被文學界稱作“浮世草子”。作者的“好色物”系列小說，即他的情戀小說，實際上是對江戶時代日本普通民眾的生活及其炎涼世態(tài)作了全景式的反映，對研究江戶時代的日本文學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在過去十幾年里，國內(nèi)有若干出版社都曾出版過井原西鶴的作品，但數(shù)量少，選篇比較隨意、零碎而缺乏系統(tǒng)性，更沒有專門的“小說全集”。
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一是井原西鶴小說的寫作時代，尚在古日本語向近代日語的演化過程中，中國翻譯界不少人對此視為畏途。所以，對井原西鶴作品的翻譯，往往不成系列；二是選編者對原作品的版本選取能力不及；三是國內(nèi)出版界對井原西鶴“好色物”小說的價值判斷不足，甚至有人將之看作“色情小說”而退避三舍，其實比較中國的《金瓶梅》等作品，井原西鶴小說的某些細節(jié)描寫不那么直露且用語優(yōu)雅，是世俗情感生活描寫的巔峰之作，這也是日本文學界和眾多研究者的共識。所以，本書的出版，將填補國內(nèi)在日本文學研究領域的一個空白。
另外，為更好地體現(xiàn)作品的韻味和特色，本書稿的翻譯者隊伍十分強大，他們均為長期留學日本并留任日本或國內(nèi)各大學從事日本文學教學與研究的專家，有多種相關著作或譯作問世，如本書的主要譯者施小煒教授，早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文系日本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留學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日本文學研究科，并執(zhí)教于日本大學文理學部；他于中國古典文學和日本古代文學兩個領域均有所造詣。經(jīng)他翻譯的村上春樹的《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和《1Q84》第1.2.3部，以及日本著名女作家川上弘美的《老師的提包》等多部譯著，獲得了讀者廣泛好評。
可以預見，本書的出版，在當下應可引起專業(yè)和一般讀者更多的興趣與關注。
譯者序
提起井原西鶴，我敢說：此公簡直就是一個“傳說”。我甚至覺得，說此公是一個“傳奇”、乃至是一個“奇跡”，似乎亦未始不可。
活躍于江戶時期的難波①才人井原西鶴，生于后光明天皇寬永②十九年（1642），卒于東山天皇元祿六年（1693），是自紫式部③以來日本最偉大的小說家。
七步成詩、捷才傲世的陳思王曹植（192-232）卻在追念王粲（177-217）的《王仲宣誄》中極口頌揚這位摯友的文思迅敏，贊他是“文若春華，思若涌泉，發(fā)言可詠，下筆成篇”。然則比起王粲的敏才來，西鶴在某種程度上沒準兒還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西鶴原先是一位著名的“俳諧師”④�！斑B歌”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形態(tài)或當起源于中國的“聯(lián)句”，系由不同的人分別詠誦和歌的“上之句（十七音節(jié)、三頓，即五?七?五）”和“下之句（十四音節(jié)、二頓，即七?七）”。二人聯(lián)句，一來一往即告成篇、不再戀戰(zhàn)的，叫“短連歌”；多人聯(lián)句，如曲水流觴、再三再四續(xù)句連篇的，叫做“長連歌”。依據(jù)日本學界通說，這種眾人合作、聯(lián)句賦歌的文學形態(tài)，原本可說是一種文藝游戲，它始興于鎌倉時代（約1185—1333），大成于室町時代（1335—1573）。而所謂“俳諧”，則不妨說是“連歌”的詼諧搞笑版，謔浪笑傲，平易親民，因其門檻低，便于下里巴人登堂入室，故其普及程度之高，較之于我國的聯(lián)句，遠遠不可同日而語。
① 又稱浪速、浪花、浪華，即今大阪。
② 寬永這一年號為后水尾〔1611—1929在位〕、 明正〔1029-1643在位〕、 后光明〔1643-1654在位〕三天皇共用，而多位天皇共用一個年號，這一現(xiàn)象在日本歷史上似乎并不少見。
�、� 約937-約1014，《源氏物語》的作者。
�、� “俳諧師”，當時的日人亦稱之為“業(yè)俳”，即以“俳諧”為業(yè)的文人，借用學者加藤周一（1919-2008）的定義就是：“連歌の形式をとって、諧謔風刺を內(nèi)容とし、民衆(zhòng)の日常生活を詠む専門家（采取連歌形式、以諧謔諷刺為內(nèi)容，吟詠民眾日常生活之專門家）”。
由此我們可知，俳諧本是一種“集團文藝”，系由多位“業(yè)俳”乃至業(yè)余愛好者（當時稱作“游俳”）共同參與、集體創(chuàng)作的文學形態(tài)，而這種多人匯集一堂、在“點者”（點評人兼主持，由“俳諧師”充任）引導下、仿佛擊鼓傳花一般上家唱下家和的“集團文藝”在整個德川幕府165年間，就流行程度而言始終雄踞“漢詩”“和歌”（長歌?短歌?連歌?川柳）“狂詩” “狂歌”等各類詩歌形態(tài)的盟主寶座。西鶴自己就曾于寬文十三年（1673）6月在大阪的生玉神社南坊召集了一百多人聯(lián)句群吟，一氣詠出了“萬首俳諧”，勾勒出江戶文學史上的一道壯觀而別致的風景。事后還結(jié)集出版，書題就叫做《生玉萬句》�？v覽大洋東西、赤道南北、華夏歐美，似這等由多人集體參加、咸與創(chuàng)作的“集團文藝”，且能雄踞主流地位、融入日常生活的文學現(xiàn)象，只怕為日本所獨有，鮮見儔類儕偶。作為社會現(xiàn)象，或當目之為日人民族性的發(fā)露、體現(xiàn)亦未可知。至少在吾土中國，“聯(lián)句”之類集體協(xié)力共同創(chuàng)作的文學形態(tài)，似乎就從未在歷史上形成為普天之下率土之濱的社會現(xiàn)象，除卻“文革”中所謂的“工農(nóng)兵三結(jié)合集體創(chuàng)作小組”之外。而那，盡管有強大無類的公權(quán)力主導、力推，卻也無非是曇花一現(xiàn)，短命且小眾，根本就未能形成氣候。———順便弱弱地提一句：俳諧的首句稱“發(fā)句”（五?七?五），意即“發(fā)軔之句”，后幾經(jīng)衍變而獨立成章，便演化成了今天的“俳句”。
事實上“俳諧”還不單單是群舞群飛的“集團文藝”，同時也可以是俳林高手完美展示其個體才華的獨角戲臺、“獨擅場”。西鶴之世，出現(xiàn)了一種叫做“矢數(shù)（大矢數(shù)）俳諧”的創(chuàng)作形式，它并非由多人聯(lián)句，而是采取由單獨一位“俳諧師”“獨吟”的方式，連續(xù)吟詠一整天甚至一晝夜，競爭吟出句數(shù)的多寡。這種玩法其實就是由井原西鶴本人首創(chuàng)的，他曾于延寶五年（1677）3月在生玉的本覺寺當著“指合見（監(jiān)督有無吟出敗筆拗句的裁判員）”和“執(zhí)筆（文字記錄員）”的面，一晝夜間獨吟俳諧1600句，平均每分鐘作句一首，是為“矢數(shù)俳諧”的濫觴。5月里以《俳諧大句數(shù)》為題正式結(jié)集刊行。然而未過半載，就在當年的9月份里，一位雅號叫做月松軒紀子（生卒年未詳）的俳諧師便在奈良極樂院一晝夜獨吟了1800句，打破了西鶴的速吟記錄，而且他也于翌年正式結(jié)集出書，題做《俳諧大矢數(shù)千八百韻》。繼而在延寶七年（1679）3月間，又有一位仙臺的俳諧師大淀三千風（1639-1707），于一晝夜間吟出了3000句，再創(chuàng)新紀錄。他也結(jié)集出書，題為《仙臺大矢數(shù)》。同行們顯然是在叫陣搦戰(zhàn)，更有看笑話者撰文談及此事，對西鶴語多奚落譏諷。西鶴心下自然不平，志在奪回王座，遂于翌年即延寶八年（1680）6月6日，再度在生玉神社南坊招請來多位俳諧宗匠，單是各類勤雜人員就動員了55人，這次他于十二個時辰之內(nèi)完成了獨吟4000句的壯舉，算下來每分鐘連吟2至3句。才思之迅捷，勝過電光石火，舉世無對，被驚為天人下凡。而最最逆天的，還當數(shù)貞享元年（1684）的那一次，這年西鶴已經(jīng)年屆四十有三，6月5日這一天，他再度挑戰(zhàn)自己保持的速吟記錄，在攝津住吉大社前用了一晝夜的時間竟然獨吟出了235000句，創(chuàng)下了空前絕后的歷史最高記錄。平均每三秒鐘便吟出一句來，盡管預備了四位“執(zhí)筆”，卻也個個手忙腳亂，根本來不及記錄內(nèi)容，只能劃短線記數(shù)了事。當天并有談林派俳人小西來山（1654-1716）等數(shù)位名家臨場見證，甚至還專程從江戶請來了俳圣松尾芭蕉（1644-1694）的高徒寶井其角（即榎本其角，1661-1707）擔任監(jiān)場人，眾目睽睽不設死角，以示童叟無欺。西鶴從此自號“二萬翁”，顯然將此事視作其人生的一大壯舉，甚為自得。
如何？這下可知筆者前言之不誤了吧？至少以筆者這樣的凡夫庸才之眼來審度，似這等才華這等敏捷，非他，絕對就是不可置一言的“傳奇”甚或“奇跡”了。
大約是西鶴磅礴浩蕩的氣場，令眾“業(yè)俳”們徹底領教了他排山倒海雷霆萬鈞的實力，由衷折服，自知不敵，可謂“西鶴既出，誰與爭鋒”，自此以后再也無人敢登臺叫板，陪西鶴先生玩“矢數(shù)”了。只可嘆這“矢數(shù)俳諧”就此驚鴻一現(xiàn)，從俳諧史上消蹤匿跡了。固然，如今就連“俳諧”自身，也早已化作歷史陳跡了。
而早在完成這次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壯舉之前兩年，西鶴就已自費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題為《好色一代男》（1682、天和二年），獲得如潮佳評，令他聲譽鵲起。之后再次推出第二部作品、短篇小說集《好色二代男》時，便有書商主動贊助、出資刊行，用不著他自掏腰包了。自此以后，他便遠離了俳諧，專心致志于小說創(chuàng)作，從41歲起直至51歲去世為止，10年間共計創(chuàng)作小說24種，堪謂多產(chǎn)。而令他專注于小說、不再分心旁騖的另一個理由，據(jù)說與這位傳奇人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一次罕見的挫折有關。
貞享二年（1685），也就是創(chuàng)造了25300句俳諧速吟記錄的第二年，風頭正盛、氣宇軒昂的西鶴接受名重一世的凈琉璃（一種說唱�。┐蠓颍囱輪T）宇治加賀掾（1635-1711）約請，曾動手為他寫過一個凈琉璃腳本。此事的緣起乃是因為加賀掾的徒弟竹本義大夫（1651-1714）與恩師反目，闖出師門，出走大阪，在道頓堀開了一家凈琉璃戲館喚作竹本座，請來摯友、大劇作家近松門左衛(wèi)門（1653-1724）為自己寫了一出新戲，叫做《出世景清》（1685），首演大獲成功，聲名大振。忿忿不平的加賀掾急于教訓逆徒，遂也請友人西鶴幫忙寫了個新劇本《歷》，專程從京都西下大阪，對壘搦戰(zhàn)昔日的高足，不承想競演的結(jié)果卻是師父敗北、徒兒完勝。這下子形勢逆轉(zhuǎn)，是西鶴領教了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才華與實力，雖然隨后又寫了一出凈琉璃《凱陣八島》（1685年3月首演），但自覺寫戲的才華終究敵不過近松，遂斷了染指戲劇的念頭，從此一心一意沒頭于寫小說了。
西鶴的小說在當時有個專門名稱，叫做“浮世草紙”。所謂“浮世”自然指的就是現(xiàn)下的現(xiàn)實社會，而“草紙”，原系“冊子”一詞的訛音，系用假名書寫的“物語、日記、和歌”之類的總稱———當時日人把小說就叫做“假名草紙”，因這類作品皆以“假名文”而非漢文寫就的緣故———二者合在一起，意即“描寫當下紅塵俗世男男女女種種生態(tài)的小說”。西鶴的浮世草紙按題材不同，習慣上分為“好色物”、“武家物”、“町人物”、“雜話物”等四類。所謂“好色物”，翻譯成現(xiàn)代語言其實就是“戀愛小說”，“武家物”系武士題材小說，“町人物”指商人題材小說，或類乎今天的“經(jīng)濟小說”，而“雜話物”則將無法納入上述三類的小說統(tǒng)統(tǒng)囊括在內(nèi)。而此度我們翻譯介紹的，是其中的戀愛小說“好色物”，從創(chuàng)作時期來看，大抵多屬于西鶴的前期作品。
西鶴寫的戀愛題材小說“好色物”，共計有十種，列表如下：
1好色一代男，天和二年（1682）11月刊行
2諸艷大鑒，即《好色二代男》，貞享元年（1684）4月刊行
3椀久一世物語，貞享二年（1685）2月刊行
4好色五人女，貞享三年（1686）2月刊行
5好色一代女，貞享三年（1686）6月刊行
6男色大鑒，貞享四年（1687）1月刊行
7煙花柳巷三色窟，貞享五年（1688）6月刊行
8好色盛衰記，貞享五年（1688）9月前刊行
9浮世榮華一代男，元祿六年（1693）1月刊行
10西鶴置土產(chǎn)，遺稿，元祿六年（1693）冬季刊行
鑒于井原西鶴“好色物”系列作品在日人心目中及日本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此次本擬將10種悉數(shù)譯出的，奈何譯者難覓，姑且暫譯八種，余下二種（《諸艷大鑒》與《浮世榮華一代男》）只得割愛，待日后有緣，再做計議吧。至于各個作品的內(nèi)容，亦不擬在此“劇透”，讀者諸賢若有心，不妨自己開卷確認。何況三言兩語將一本書概括為梗概，本身就是一種極其冒險的行為。此話筆者早就說過：小說的生命在于細節(jié)，一部小說的個性也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抽取走細節(jié)僅留下梗概，就好比將活生生的軀體剔除了血肉只剩下骨骼，魂靈失去了肉體憑依，小說的生命也就宣告終結(jié)了。所謂梗概者，非他，無非是小說的殘骸罷了。
就創(chuàng)作手法而言，西鶴的“好色物”大致可分兩類。一類屬于純虛構(gòu)，如《好色一代男》等；另一類是取材于真實社會事件，再加以虛構(gòu)渲染，如《椀久一世物語》《好色五人女》等。無論是純虛構(gòu)還是有事實骨底為本，西鶴的“好色物”都或曲折隱晦或直截了當?shù)乇憩F(xiàn)出了對江戶幕府封建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抵抗與否定。比如說《好色一代男》的主人公世之介，此人無意繼承家業(yè)，只繼承遺產(chǎn)；只想跟女人們享受性愛歡樂，卻根本無意生子生女傳宗接代。這種做法不僅威脅著傳統(tǒng)的的道德觀，而且實際上破壞了傳統(tǒng)的家庭形態(tài)，大有從根本上撼動封建社會根基的可能，是德川幕府嚴禁的劣行。再比如說《好色五人女》分別描寫了五位女子熱烈、極端的戀愛行為。她們?yōu)榱俗非髳矍樽非髠�人的幸福，或私奔，或出軌，或情死，或私通，甚至還不憚放火，完全背離了諸如《女大學》 ①之類所主張的正統(tǒng)儒家道德準條，如今看來似有強調(diào)人性大于、高于法條的嫌疑，對于封建的社會結(jié)構(gòu)無疑會造成莫大的沖擊。
西鶴的故事和人物，往往漂移于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邊境，動輒便會游離出界，但卻如上所述，每每有著真實事件為其粉本，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德川江戶的社會現(xiàn)實，至少可以從中一窺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影子，固然不可———其實也無須———當作歷史書去閱讀，卻也是幫助后人認識、理解那個時代的好讀物。
�、� 江戶時期用于女子道德教育的修身典籍，相傳系大儒貝原益軒〔163-1714〕所著，今人對此說多持疑念。
井原西鶴是活躍于300多年前的古人，其作品皆以日本的古文寫就，與現(xiàn)代日語大相徑庭�；蛟S譯者們應當運用漢語文言文譯出，方能與原著的語言風格完全對應。然而一則譯者們自忖無此實力迻譯，二則———請原宥此言失禮———也杞人憂天地擔心多數(shù)讀者亦無此實力閱讀，故此只好作罷。不得已退而求其次，譯者們嘗試著以古白話文翻譯了這套文本。目的不言自明，一是為了盡可能地貼近原著語言風格———與西鶴大致相同的年代，我們中國的小說多是用白話文寫成；二是期待讀者諸賢讀來或許會更覺得有味些。至于譯者們的嘗試是否成功，則有待于讀者諸賢火眼金睛的檢驗了。
施小煒
2016.5.20 于杉達苑
井原西鶴，是日本江戶時代300年間偉大的小說家，在日本的文學地位與“俳圣”松尾芭蕉、戲劇家近松門左衛(wèi)門齊名，為“江戶三大文豪”之一。井原西鶴及其作品在日本長期以來始終是文學研究的熱點，在現(xiàn)今幾乎任何一所日本的大學里，都有以研究井原西鶴及其作品為專業(yè)的教授學者。其作品開日本現(xiàn)實主義市井文學之先河，在文學史上被視為《源氏物語》以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巔峰，堪稱日本的曹雪芹。
好色一代男
卷一
七歲 滅手燭世之介初開情竇 悟風情七歲童始戀嬌娥 ……… 3
八 歲 情怯怯彩縑傳心曲 意綿綿素面訴春思 ………………… 6
九 歲 陰私妙處豈可示人 沐浴佳圖也能生戀 ………………… 9
十 歲 雨濕衣袖終成好事 傘為媒人早戀龍陽………………… 12
十 一 歲 伏見城脈脈尋幽菊 山科里迢迢訪美人………………… 15
十 二 歲 最惱人沐浴名姝 終發(fā)跡風流倩女……………………… 19
十 三 歲 分飛須付現(xiàn)金 合和還憑巧語…………………………… 22
卷二
十 四 歲 茅草店中枕冷衾寒 仁王堂側(cè)鶯悲燕嘆………………… 25
十 五 歲 發(fā)雖可剃世終難棄 女固堪親子不當留………………… 28
十 六 歲 烈女子冰心難測 貞蕭娘清節(jié)不移……………………… 31
十 七 歲 空自盟山誓�！∧魏瘟魉浠ā� 35
十 八 歲 太荒唐游子心 空寂寞佛門女…………………………… 38
十 九 歲 削青絲遁跡空門 買香具尋歡道院……………………… 42
二 十 歲 竹籬茅舍豈甘心 柳下花間長得意……………………… 45
卷三
廿一歲 覓求歡愛千金不計 操試牛刀四矢連環(huán)………………… 49
廿 二 歲 頂木盆袖海女賣魚 惹眾怒風流男露窘………………… 53
廿 三 歲 斑衣錦繡誰人相贈 神女合歡底處可尋………………… 57
廿 四 歲 一夜枕上狂歡 千年松下夢語…………………………… 60
廿 五 歲 纏頭花價只合五文 暢意賞銀便值六百………………… 63
廿 六 歲 布衣棉襖本是借來之物 雪月風花何由領略其緣……… 67
廿 七 歲 爭風情醋海起波瀾 托神諭圣山生茍且………………… 71
卷四
廿 八 歲 因果守關酷吏 姻緣鄰室女囚…………………………… 75
廿 九 歲 黃楊木櫛權(quán)當念心 青絲玉甲謊贈嬌客………………… 79
卅 歲 幻夢里刀風呼嘯 誓書前淚雨滂沱……………………… 83
卅 一 歲 最怪異者當屬男傾城 實堪憐人無非女侍者…………… 86
卅 二 歲 青天白日釣狐有術(shù) 妙計奇招偷漢無痕………………… 89
卅 三 歲 亂花滿眼春三月 翠袖絕情夜五更……………………… 92
卅 四 歲 霹靂至眾姝尋仇 雷霆收嚴父辭世……………………… 96
卷五
卅 五 歲 重情義煙花女終成正果 救風塵吉野卿后稱夫人……… 99
卅 六 歲 大津城尋花偶逢舊相識 柴屋坊餞路遂愿香年糕 …… 103
三 七 歲 人世間本來物欲橫流 紅粉鄉(xiāng)竟也仁心畢現(xiàn) ………… 107
卅 八 歲 為契弟契兄偏能舍命 鬧鬼靈鬼火忽然生光 ………… 110
卅 九 歲 借佳麗須幾何一日 愛煙花又豈必永年 ……………… 113
四 十 歲 曾幾人識入時雅士 因何故知出世貴人 ……………… 116
四十一歲 伴巨響香臀放惡氣 懲劣情煙袋塞天門 ……………… 119
卷六
四十二歲 情深意切分食余橘也甘甜
雪冷冰寒獨縛枯楊真苦楚 ……………………………… 123
四十三歲 風雅男愚誠藏錦被 多情女巧智走情郎 ……………… 127
四十四歲 心中箱青絲起舞 島原坊藤浪執(zhí)心 …………………… 130
四十五歲 愁及夢里偏憐夢里人 饞入胸中各道胸中志 ………… 134
四十六歲 春裝華服自成美景 正月初音果是妙人 ……………… 138
四十七歲 欲將丑事難佳麗 卻被嚴詞拒美人 …………………… 141
四十八歲 秀色可餐二男共戀一女 真情難卻一女同事二男 …… 144
卷七
四十九歲 賞初雪品茗聯(lián)句 拒新歡灑淚吟歌 …………………… 148
五 十 歲 好員外游嬉風月樓 眾幫閑戲鬧煙花巷 ……………… 152
五十一歲 佳麗傳艷文暗藏蹊蹺 郎君赴香約巧戲玲瓏 ………… 155
五十二歲 千里傳玉杯酒敬情郎 萬金送紅粉心牽歡客 ………… 159
五十三歲 傳情日帖記行戶生涯樁樁件件
話別幽魂嘆飄萍運命句句聲聲 ………………………… 164
五十四歲 不如人愿從良女消香殞玉
喜得瓊醪好色男益壽延年 ……………………………… 167
五十五歲 新町暮色菊香染華服 島原晨暉富貴勝唐邦 ………… 171
卷八
五十六歲 臥牛車幫閑拜神 借草屋行首餞客 …………………… 175
五十七歲 賭情緣莽男逞癡氣 救歡客美女現(xiàn)俠心 ……………… 178
五十八歲 只因杯酒惹奇緣 遂見青樓成大禮 …………………… 182
五十九歲 楚館戲文艷如幻夢 都城人偶美若天仙 ……………… 185
六 十 歲 好色丸揚帆女護島 世之介斷念紅塵間 ……………… 188
好色一代女
卷一
一 隱居老婦說前塵 ………………………………………………… 193
二 舞曲游興擅偷情 ………………………………………………… 197
三 藩主艷妾終被逐 ………………………………………………… 201
四 美艷淫婦忒任性 ………………………………………………… 206
卷二
一 降級天神悲落魄 ………………………………………………… 213
二 低級妓女何其哀 ………………………………………………… 218
三 花和尚寺院藏嬌 ………………………………………………… 223
四 女代筆教禮破禮 ………………………………………………… 227
卷三
一 嬌俏侍女淫蕩娃 ………………………………………………… 230
二 紅顏女因妒生恨 ………………………………………………… 235
三 風流尼歌船賣笑 ………………………………………………… 239
四 梳頭女借貓弄情 ………………………………………………… 242
卷四
一 初夜陪寢知奢靡 ………………………………………………… 245
二 女裁縫羅袖香艷 ………………………………………………… 248
三 好色女偏逢好色叟 ……………………………………………… 252
四 老隱居祈做男身 ………………………………………………… 255
卷五
一 侍茶女身賤價跌 ………………………………………………… 258
二 布谷鳥淪落風塵 ………………………………………………… 262
三 風塵女述風塵事 ………………………………………………… 265
四 蓮葉女計賺批發(fā)商 ……………………………………………… 269
卷六
一 暗娼生涯不見光 ………………………………………………… 273
二 游山女拉客欺客 ………………………………………………… 277
三 站街女悲從中來 ………………………………………………… 280
四 五百羅漢促頓悟 ………………………………………………… 286
好色五人女
卷一 姬路佳人與清十郎之物語
一 愛戀似魔 紅樓如晝 …………………………………………… 291
二 腰間情箋 姬路佳人 …………………………………………… 295
三 隨鼓舞獅 帷幕相會 …………………………………………… 298
四 遺忘信盒 棒打鴛鴦 …………………………………………… 301
五 小判七百 飲恨黃泉 …………………………………………… 304
卷二 多情箍桶匠之物語
一 情緣之井 偶遇月老 …………………………………………… 306
二 瘋舞狂歌 午夜幽靈 …………………………………………… 309
三 無心美景 暗度陳倉 …………………………………………… 313
四 為情所動 喜結(jié)伉儷 …………………………………………… 319
五 一念之差 朝露人生 …………………………………………… 322
卷三 中段的裱畫師物語
一 道口選秀 紫藤佳麗 …………………………………………… 325
二 熱灸灼身 交錯鸞鳳 …………………………………………… 330
三 惑眾之湖 逃之夭夭 …………………………………………… 335
四 不識小判 下里巴人 …………………………………………… 338
五 喬裝打扮 偷探消息 …………………………………………… 342
卷四 蔬菜店物語
一 除夕之夜 人欲深黑 …………………………………………… 345
二 驚蟄春雷 緊偎伊人 …………………………………………… 349
三 雪夜共宿 筆書情語 …………………………………………… 353
四 花落人亡 飄然而去 …………………………………………… 357
五 真相大白 為情出家 …………………………………………… 360
卷五 山之戀 源五兵衛(wèi)物語
一 并肩弄笛 氣若絲游 …………………………………………… 362
二 朝露溘至 奪命之竿 …………………………………………… 365
三 龍陽禁戀 雙花消落 …………………………………………… 368
四 同是戀情 天壤之別 …………………………………………… 371
五 家財萬貫 不知所措 …………………………………………… 373
西鶴置土產(chǎn)
卷一
一 家傳大鍋沽酒來 ………………………………………………… 379
二 四十九日之忍耐 ………………………………………………… 385
三 自詡風流反自誤 ………………………………………………… 389
卷二
一 愛宕山風吹袖涼 ………………………………………………… 393
二 人雖輕己不自輕 ………………………………………………… 397
三 志同道合兩財主 ………………………………………………… 400
卷三
一 夢中情人化泥偶 ………………………………………………… 404
二 父債子償之奇聞 ………………………………………………… 407
三 窮奢極侈兩百貫 ………………………………………………… 409
卷四
一 小主水與京唐土 ………………………………………………… 412
二 草屋飄出妙琴聲 ………………………………………………… 416
三 風流緊隨米價動 ………………………………………………… 419
卷五
一 男色女色孰好壞 ………………………………………………… 422
二 最是難猜孩兒爹 ………………………………………………… 426
三 潦倒財主饕餮宴 ………………………………………………… 429
男色大鑒
序 ……………………………………………………………………… 435
卷一
一 情色相爭少年勝 ………………………………………………… 436
二 入門初階話色道 ………………………………………………… 442
三 美豐姿樹籬松楓柳 ……………………………………………… 447
四 通款曲鱸魚傳書 ………………………………………………… 453
五 少年俠義菱紋劍 ………………………………………………… 462
卷二
一 風流俠士忍辱復仇 ……………………………………………… 469
二 任雨淋念母劬勞 ………………………………………………… 478
三 顯靈夜夢感月代 ………………………………………………… 484
四 聞沉香義結(jié)契友 ………………………………………………… 491
五 雪中杜鵑鑒此衷 ………………………………………………… 495
卷三
一 草笠少年怨恨深 ………………………………………………… 500
二 戲耍致死衣袖雪 ………………………………………………… 506
三 還腰刀游魂完夙愿 ……………………………………………… 510
四 無可救藥纓穗枕 ………………………………………………… 514
五 色魘棠棣花正妍 ………………………………………………… 520
卷四
一 耽溺情色鸚鵡杯 ………………………………………………… 526
二 做替身丸袖揚名 ………………………………………………… 531
三 苦捱三年生死交 ………………………………………………… 538
四 古木花季吟詠不輟 ……………………………………………… 543
五 亂紛紛色擾廟會 ………………………………………………… 547
卷五
一 留言紙?zhí)俅鍨I ………………………………………………… 551
二 八幡乞命三津寺 ………………………………………………… 556
三 灼人燧石相思情 ………………………………………………… 562
四 覓舊愛終遁空門 ………………………………………………… 567
五 玉村繪馬留倩影 ………………………………………………… 572
卷六
一 斟艷酒少年偏心 ………………………………………………… 576
二 山櫻系結(jié)連理枝 ………………………………………………… 582
三 出言不遜結(jié)奇緣 ………………………………………………… 588
四 藏杯盤棒打鴛鴦 ………………………………………………… 591
五 京都觀戲惹恨多 ………………………………………………… 595
卷七
一 夤夜殷勤螢火蟲 ………………………………………………… 600
二 土佐男魂銷花旦 ………………………………………………… 606
三 拒牽手戲裝作證 ………………………………………………… 612
四 測齡竹捶撻惹恨 ………………………………………………… 618
五 生死冤家素人繪 ………………………………………………… 622
卷八
一 幽魂夜半唱謠曲 ………………………………………………… 628
二 聞雞鳴少年飲恨 ………………………………………………… 635
三 此生難了是相思 ………………………………………………… 638
四 村墟小山守關人 ………………………………………………… 645
五 染心香圖誰人繪 ………………………………………………… 649
煙花柳巷三色窟
卷上 京都
一 情有關卡女相撲 ………………………………………………… 655
二 情有淫風女納涼 ………………………………………………… 657
三 情有妒火女沐浴 ………………………………………………… 659
四 情有籽種女系帶 ………………………………………………… 661
五 情有獨異女氣質(zhì) ………………………………………………… 663
卷中 大阪
一 情有雄勢女押注 ………………………………………………… 666
二 情有色窟女斷發(fā) ………………………………………………… 667
三 情有羅網(wǎng)女獵色 ………………………………………………… 671
四 情有松蔭女修行 ………………………………………………… 673
五 情有豐獲女同衾 ………………………………………………… 676
卷下 江戶
一 情有煎熬女不娶 ………………………………………………… 678
二 情有閑暇女侍奉 ………………………………………………… 682
三 情有絕技女肌膚 ………………………………………………… 685
四 情有引火女掌廚 ………………………………………………… 687
五 情有終焉女厭棄 ………………………………………………… 689
好色盛衰記
卷一
一 闊少爺與生俱來貪美色 現(xiàn)丹波人小氣粗點花魁 …………… 693
二 新顯貴入夜挑燈賞櫻花 花和尚選美點名似誦經(jīng) …………… 698
三 追花蝶闊爺終變鐵公雞 抑情欲男仆自訓誓發(fā)財 …………… 701
四 窮人家無銀沒錢買湯藥 舊情書年末掃除派用場 …………… 705
五 蹊蹺事夜半售房人變鬼 平常心今日官人露尾巴 …………… 709
卷二
一 新娘子蒙面寡語多蹊蹺 窮小子貪財入贅險丟命 …………… 712
二 好客官揮金預付嫖妓賬 多情女閉門謝客吊恩人 …………… 716
三 長崎客嬌生慣養(yǎng)寵三男 惡小廝伴主狎妓欲難堪 …………… 720
四 領風騷昔日花魁落千丈 念舊情難波闊少送火盆 …………… 724
五 菩薩心六藏助人獲恩報 數(shù)風流昔日馬夫今日客 …………… 728
卷三
一 論天下自古難波多豪杰 命多舛昔日闊少變貨郎 …………… 731
二 好事爺眠花宿柳三人行 好色徒心竅不開安知悔 …………… 735
三 看門人送書傳情發(fā)大財 闊老爺花魁獨占填欲壑 …………… 739
四 鄉(xiāng)巴佬進城狎妓驚四座 風流鬼好色本性系天生 …………… 743
五 闊少爺傾家蕩產(chǎn)迷粉容 花和尚展示家珍募紙衣 …………… 747
卷四
一 好人緣諸行無常皆莫測 賢內(nèi)助人生苦短卻是福 …………… 751
二 朝聞道夕死可矣圣人訓 世無常旦夕禍福誰人知 …………… 754
三 逛秦樓風月場地多是非 好風流闊少財神變白丁 …………… 759
四 尋靠山花魁斷指發(fā)毒誓 夸�？陂熒俾闵憩F(xiàn)原形 …………… 762
五 風流男勾欄賣藝有奇遇 青樓女摘花送客識貴人 …………… 766
卷五
一 受驅(qū)逐闊少淪為他鄉(xiāng)客 遇寡婦尋歡縱欲喜發(fā)財 …………… 769
二 青樓女暗里施招蒙嫖客 風流黨拾翠尋香有指南 …………… 773
三 澡堂子別有洞天遇奇女 闊老爺散盡家財因好色 …………… 777
四 丑鴇兒土生土長美人窩 老姑娘時來運轉(zhuǎn)始寬衣 …………… 780
五 好男子半生不解風流情 衰老頭米壽養(yǎng)生住青樓 …………… 783
椀久一世物語
卷上
一 作客禪房女神賜密鑰 …………………………………………… 789
二 婚姻姻緣乃妻之押金 …………………………………………… 792
三 孌童之居乃不破之關卡 ………………………………………… 795
四 花車登頂不勝寒 ………………………………………………… 798
五 不合時令之青魚子干 …………………………………………… 800
六 雖成乞丐，仍講究情理面子……………………………………… 803
七 世事變幻，宛如晝夜顛倒………………………………………… 807
卷下
一 木桶亦可作及時之雨笠 ………………………………………… 809
二 憐憫之資五百文 ………………………………………………… 813
三 伊呂波小花紋之兩袖秋風 ……………………………………… 815
四 現(xiàn)世情話 ………………………………………………………… 818
五 小曲之價值 ……………………………………………………… 821
六 風流瀟灑成溺亡之軀 …………………………………………… 823
譯者簡介 ……………………………………………………………… 826
卷一
七歲
滅手燭世之介初開情竇
悟風情七歲童始戀嬌娥
櫻花美亦有凋零之時，遂成嗟悼之種；月光明又能清輝幾何？須臾隱去山巒。唯獨情愛一道，永無盡境。如今單表一個男子，本是但馬國①人氏，生于一處挖銀子的村畔，自打來到了京都城里，便將那謀生度日的家業(yè)都荒廢掉了，只顧纏綿于男歡女愛兩大色道。睡著時也想它醒著時也念它，片刻無忘于心，世人送了他個諢號，喚作“夢介”。與那名古屋三左②、加賀州老八③等一班風流紈绔呼朋引類，各人衣衫上皆繡著七朵色彩各異的菱形紋徽，以作伴伙標志，整日介花天酒地作樂尋歡。
每見他夜深時分沿著一馬路走過還鄉(xiāng)橋，有時扮作個孌童相公模樣，有時又改頭換面，著一身墨染僧衣喬扮出家人，再不就戴一頂鬣毛頭套，裝作俠客派頭。此地古來便是個生奇作怪之處，如此一來更成了百鬼夜行了。他卻好似那任由后背上負著的美婦現(xiàn)出了怨鬼原形仍舊泰然自若的大森彥七一般④，口稱甚么“自甘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兀自流連于秦樓楚館、花街柳巷不止。一來二往之間，益發(fā)心覺難舍難棄，遂將那出名的花魁娘子三人，名喚葛城、薰姐、三夕的，贖了身脫了籍，偷偷安置在那嵯峨里內(nèi)，還有東山的僻靜之處，以及毗鄰城郊的藤森村中，與她每做了天長地久的夫妻。這三個煙花女子之中，有一人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世之介。其慈萱的芳名，知之者自知之，姑且按下不表。
�、� 今兵庫縣出石郡出石町。 （本書注釋皆為譯者注，后同。）
�、� 或當系指名古屋三左衛(wèi)門，十六世紀末至十七世紀初的武士，名傾一時的美男子，慶長８年死于非命。
�、� 原型未詳。 一說或指武將加賀江彌八郎，關原之役（1600年）前死于非命。
�、� 此處用了軍記物語《太平記》所載武將大森彥七遭遇戰(zhàn)死的敵方主將楠木正成化作的女鬼，仍坦然自若不為所懼的典故。
卻說那爹娘二人寵愛有加，嬌生慣養(yǎng)百般寶惜，這孩兒脖頸子也豎得穩(wěn)了，四歲那年霜月①開始留頭發(fā)，五歲那年春天行了著绔禮②。多虧得虔心禱告天花娘娘保佑，此病竟也安然痊愈，臉上亦未曾留下半點瘢痕。六歲這年又平安度過，瞧瞧越明年便將七歲了，話說的便是這年一個夏夜里的事。
且說那世之介夜半里醒轉(zhuǎn)了來，推枕起身，拉開門閂打了一聲哈欠。間壁值夜的大丫鬟心知他要去小解，便點燃手燭相陪。穿過長長的游廊，來到了東北角上的屋陰處，在南天竹枝葉繁茂、四周邊鋪滿松針的小便池里讓他小解。因那便所外廊地下粗粗地鋪著一層劈開的竹片子，丫鬟擔心倘有鐵釘冒出頭來豈不危險，便將手燭伸近了去照它，世之介卻說道：
“你且把那亮兒滅了，走近前來�！毖诀呋卦挼溃�
“小婢子是怕少爺腳下看不見方才這么做的，如何卻偏要做成暗黑一片，像個瞎子一般呢？”
世之介點頭嘆道：“你竟不知‘戀者即盲者’這句話么？”
另一個腰佩短刀的大丫鬟，便依其所愿，一口氣將手燭吹熄了。世之介便扯著那丫鬟左手衣袖，問道：
“乳娘在那里么？”
擔憂之情煞是可笑。恰好比天地浮橋故事里的伊邪諾和伊邪冊男女二神一般③，尚不明了男女歡情究竟為何物，卻已經(jīng)有了蠢蠢欲動的苗頭，那丫鬟遂不遮不掩地稟明了主母。想必那主母心下也喜之不盡罷。
自此世之介那一顆風月之心漸生漸盛，便是童戲閑耍收集美人畫，也盡揀些風騷妖艷的來收藏�！锻饺徊荨防镆苍鴮懙溃�
“數(shù)目多卻不顯得寒磣的，便是裝運圖書的車子了�！比粍t如若多得過了頭，卻也仍舊不免顯得寒磣。他還吩咐道：“這間菊花廳，除非是我呼喚，不許汝等進來。”
似這等嚴設關防的行事作派，也令人生恨。一日做折紙游戲，他便言道：
“這便是比翼之鳥。”又做了絹花扎在樹梢頭上，口稱：
“此即連理枝是也。送與你罷�！比缡欠N種，有事無事獨獨不忘煙花風月。七歲時初著兜襠布，亦不肯假借他人之手相助，連腰帶也是自己動手在胸前結(jié)妥了再轉(zhuǎn)到背后去的，還焚爇了兵部卿香料來熏衣。那風情萬種的作態(tài)，就連大人每都難以為情，更是令女子每春心蕩漾。
同年歲相仿的友人玩耍時，他也從不去觀賞那天上放飛的紙鳶，卻只顧眺望遙遠的天界，為了些沒來頭的情戀歡愛心生悲戚：
“見人說‘青天易上戀難成’，想從前那天上也是有戀人情侶的么？一年之間只能相見一回的牛郎織女，倘遇上落雨天氣而不得相會，心中又該是何等凄楚！”
他自家身心頗為情戀所苦，自打七歲起直到六十歲，五十四年間同衾共枕過的女子三千七百四十二，分桃斷袖的男色伴侶七百二十五。這是其本人手記中寫明的。自從還是站在水井畔互比身高的孩提時節(jié)起，腎水便流泄殆竭，思想起來倒還真像那曲子里唱的一般，“浮生固如一夢，如此也算長生”了。
�、� 陰歷十一月之雅稱。
�、� 當時的習俗，男孩五歲時須穿绔（正裝）第一次參拜土地神，稱為著绔禮。
③ 日本最古老的史書之一《日本書紀》神代卷所載，伊邪諾與伊邪冊二神交合據(jù)信乃日本性愛之始祖。
八歲
情怯怯彩縑傳心曲
意綿綿素面訴春思
話說七月七日的七夕這日，循照習俗須清洗積垢藏污了整一年的燈籠罩子、油壺、書桌、硯臺，于是乎就連平素澄澈如鏡的清瀨，也要變作污穢不堪的濁流了。
卻說那淀川河①有一條支流，喚作芥川。那芥川河北岸上有一座金龍寺，寺中常常傳來聲聲暮鐘。耳聞著這鐘聲，便讓人思想起相傳乃是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恒良親王八歲之時吟詠的御歌：“情切切，意深深。聞鐘又日暮，更思君�！�
那世之介也已長成八歲，該入小學②了。所幸此時他被送到了家居山崎鎮(zhèn)的姨母府上，恰好有一個和尚，就住在從前宗鑑法師③也曾住過的一夜庵里，寫得一手瀧本流④的好書法，便送他去那寺里做了弟子。
且說有一日，世之介央求師父寫張字帖，便遞上了紙去，說道：“多勞師父。弟子想拜請師父寫一封信�！蹦欠◣熉劦么嗽挸粤艘惑@，問道：“但寫也無妨，可要寫點甚么事情呢？”世之介開口便道：
“貿(mào)然上書，固知失禮矣，然則骨鯁在喉，不得不言也。料卿已于余之眉眼之間合有所悟。二三日前，姨母大人晝寢時，余無意之間踐斷卿之線桄，然卿言全然不以為意。此乃當怒者而卿并無片言怒語，可知卿定有隱衷賜告。若果有，余當洗耳恭聞也。”
說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連那師父也大驚失色，姑且依其所言寫將了下來，至此便說道：
“已然沒有紙了�！笔乐橛盅肭蟮溃�
“那就拜請師父在空白之處加上幾句附言�！毙胖械那苍~用語盡管殊覺不類，卻又不得一笑棄之，就另外寫了張伊呂波字帖，令他將去摹寫習字。
�、� 日本最大的淡水湖琵琶湖為其源頭，流經(jīng)京都、大阪，匯入大阪灣，全長75公里。
�、� 依周制，相對于大學，小學教授六藝初步，八歲入學。
③ ？ -1540，室町時期的俳人，被稱為俳諧（即俳句）之祖。 后剃發(fā)為僧，就住在山崎，世稱山崎宗鑑。 下文一夜庵，便是他寄身的草庵。
④ 指號稱“寬永三筆”之一、男山八幡宮別當瀧本坊松花堂昭乘一派的書法。
夕陽落山，四周天色轉(zhuǎn)暗時分，家人來接世之介回府。秋風乍起，其勢甚猛，榨油機聲吱嘎作響，與搗衣的木砧聲混雜成一片，聽來煞是喧囂。姨母府中，眾使女每正一同在撤卸繃曬綢衣用的竹撐子。只聽一位使女問道：
“這襲美麗的愛戀染衣自然是小姐平日穿的了，可這件腰間畫著瞿麥花圖案的梔子色衣衫，又是誰人的呢？”
另一人答道：“那是世之介少爺?shù)膶嬕隆！币粋�剛來府上才一年的使女便毛手毛腳地胡亂疊起，大聲道：
“既是那般，原該用京城里的水來洗衣才是呀�！贝嗽捚杀皇乐槁犚娏�，他便說道：
“有勞各位姐姐親手洗這臟東西，委實心中慚愧�？赡侵V語里不是也說‘出門靠情分，處世看誠心’么？”
那使女羞愧滿面無言以對，拋下了一句“少爺恕罪”，便欲逃身離去。世之介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叮囑道：
“把這封信交給小坂姐姐�！笔古恢屠�，便依言將鴻書傳遞了進去。然而那位小姐卻莫名所以，滿臉飛紅，連那鶯燕嬌聲都變得粗聲粗氣起來：
“是哪位大爺叫你送來的？ ”
好歹撫慰停當了，做母親的拿過那封信來一看，不由分說，便認出了正是那位和尚師父的筆跡。雖說言詞幼稚文句生硬，但心中暗想斷不可掉以輕心，遂將那分明無罪的，也認作了可疑之人。那和尚師父本想就此事細細地做一番辯解，又怕反而更成了引火燒身之局勢。還在舉棋不定之際，無奈這世道原本就是專愛議論別人家閑言碎語的，竟已鬧成了個流言蜚語撲天飛的局面。
待到世之介向姨母傾吐了一腔情愫，坦白道：那戀慕小坂姐姐的，其實就是小可。姨母方才明白，本來還止道他乳臭未干，豈料他居然已心存如此念頭。心下暗忖道：趕明日速將這一樁事體告知家妹，好叫京城里的諸位也大笑它一場。一張臉上卻山不顯水不露。小坂雖是自家親生女兒，卻也心知其相貌平平，原本只想找一個相應的人家嫁出去了事的，如今卻在心中暗忖，只消年齡相稱，便與了世之介做媳婦，倒也不妨。心里盤來算去，嘴上卻不言不語。此后留神觀望，益發(fā)見他狡黠早熟。
可憐那法師因此一事而無端蒙受了不白之冤，嘗嘆道：“世上之事，只消是那不合道理的，便是人家央求于你，也斷不可心犯糊涂，為他人代筆作書也�！焙蒙淮�
九歲
陰私妙處豈可示人
沐浴佳圖也能生戀
說來擊鼓原也算得是一樁有趣的樂事，但世之介卻只將那能樂《松風》 ①里的“云雨歡情后，孤衾寂寞寒”一句，把了來反反復復地擊個不休。后來連家主翁家主母也聽得膩歪了，于是乎急煎煎地便令兒子停了習鼓，卻叫他去修習些謀生度日的正當藝業(yè)�？汕芍髂傅挠H戚里恰好有一個人，就在這京都城里兩替街上開了一家名喚春日屋的錢莊，便送他到那里去習修侍弄金錢。誰知他才一到了那個地方，就同人家定下了契約，許諾說只待爹娘一死得著了遺產(chǎn)便加倍奉還，立下字據(jù)，借了三百文銀子。雖說這世間物欲橫流貪婪無厭，可是如此將銀兩借與一個黃口小兒，那放貸者也未免太欠思慮了。
話說此時已經(jīng)到了世之介九歲那年的五月四日，插滿菖蒲的屋檐前，隱約可見柳枝繁茂，那柳蔭因了暮色的迫近而微顯昏暗。屋檐下的落雨石旁，種著一排矮竹子，做成籬笆，用以障人眼目。一個看來是做婢女的女子，脫下了條紋單衣和襯裙搭在那籬笆之上，赤條條地正在洗菖蒲浴。她滿心以為四周無人，只有晚風掠過松樹梢頭的響聲罷了，縱然有偷聽者，至多也不過是隔墻之耳，全然不知竟會有人在暗中偷窺，遂將癤子愈后的疤痕也袒露無遺，管自沖淋肚臍上下的體垢，甚至還拿著搓澡用的糠袋揉洗那陰私妙處。連濺起的泡沫都浮著一層油光。
�、� 能樂作品，描寫松風與村雨這兩位漁家姐妹與流放須摩的在原行平間的愛情故事。 在原行平，818-893，平安朝前期歌人，官任中納言。
世之介爬到了小亭子的屋脊之上，手拿亭子里備著的望遠鏡，肆無忌憚地盯著那個女子張望。見她洗來忘乎所以，竟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一番光景端的令人發(fā)噱。未幾女子陡然覺察，又羞又驚，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止管合掌央告。那世之介越發(fā)樂不可支，手指著她，笑了個滿面起皺。女子羞愧難當，匆匆沖洗畢，手忙腳亂地蹬上彩漆木屐，拔腳便走。
止聽見世之介在那籬笆稀疏處呼喊她，道：“待到初夜鐘響、眾人熟睡后，你就把這里的小門開開來，我要將心里話說與你聽�！�
婢女答道：
“萬萬使不得�！�
世之介便說：
“如若那般，我就把方才的事情講與眾人聽去�！�
婢女頗覺得窘迫，尋思道：我又何嘗有什么不檢點之處被你瞧見了呢？真真可笑。便拋下了一句：
“那就悉聽少爺尊便好了。”
轉(zhuǎn)身走開去了。
那婢女似乎已將此事忘了，并沒有放在心上，尋思深更半夜里反正也無人瞧見，便將一頭青絲隨隨便便地挽起在頭上，穿上一件家常穿的衣裳。誰知那世之介竟躡手躡腳地偷偷來了。婢女無奈，又不好得罪他，只得好言相待，然后又在小箱子里搜尋了一番，翻出好多小偶人、不倒翁、小竹笛來，道：
“這些可都是寶貝喲。不過既是送給少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少爺且將去解解悶吧�！�
打算拿些玩具敷衍過去，將他支走�？赡鞘乐槿珶o欣喜的神態(tài)，
竟然說：
“等到哪天咱倆有了孩兒，或可將了來哄他不哭鬧。哎喲呵，這個不倒翁只怕是戀上你了呢，身子朝你那邊倒過去了。”
頭枕著婢女的大腿睡倒下去的模樣，任如何看都是一副大人的作派。
婢女滿面飛紅，心忖：這番光景倘或被別人撞見，豈不要認定我與他有了茍且。便悠悠地緩定心緒，一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小腹兩側(cè)，摩挲著世之介，一頭說道：
“去年二月二日，給少爺?shù)念i窩施灸時，還是奴婢在這灸痕上抹的鹽呢。少爺比那時候分外可愛了。來來，鉆到這里來罷�！�
長衣的腰帶并不曾解開就摟進懷里來，緊緊地抱住他，然后疾奔了出去，可著勁兒叩打正面的格子門，喚道：
“世之介少爺?shù)娜槟复竽铮?”
將她喊出來后，又戲言道：
“不好啟齒喔，且問乳娘討口兒奶吃�！�
遂將來龍去脈悉數(shù)告訴了乳母：
“連乳臭都還未干透呢，竟也琢磨起了這等事體來了！ ”
兩個人捧腹大笑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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