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到安格的時候,我剛剛成為這所醫(yī)院的住院醫(yī)生。我遇上的第YI個病人,就是安格。
那年,他十六歲。
剛剛畢業(yè)的我熱情而開朗,有著別的醫(yī)生十分羨慕的朝氣與活力。他們的目光會從每一個角落里投放過來,帶著一種近似于憂傷的迷戀。
我在雪白的世界里做著有關救贖的夢,未來猶如白玫瑰一般夢幻而芬芳。
某日,我一邊翻看著病歷,一邊等待馬上就要開始的主任查房,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周末新入院的病人——他的名字叫“安格。”
安格?多奇怪的名字啊,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他……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懷著這樣的好奇,我很快就看見他了。
不知道應該怎么去形容一個人長得好看,但我想如果長得像安格那樣,大概就是極致了。
我曾經(jīng)強烈的懷疑過安格的存在性,因為哲學家說,一個人如果對一個事物的真實性產(chǎn)生疑問,就會用虛幻的符號去代替它。那時我腦海里的安格是一個虛幻的符號,一個虛幻而完美的符號,一個有著《指環(huán)王》中精靈般娟秀面貌的符號……于是,腦子里開過一條隆隆的列車,我什么也沒有聽見。
而病床上的安格是動的,他似笑非笑的看著主任,調(diào)侃的說:“主任,我又來啦。”
“安格,說真的,我都不想再看見你了。”主任故意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我也是耶。可是我拜托你給我一個痛快你又不干,好小氣。”安格輕輕嘟起的嘴巴,在清晨的陽光里宛然欲開的花苞。
“你別給我找麻煩就好了,害我只敢把你排在空病房里。”主任輕輕的嘆息著,“好好呆著,這次手術一定會成功!
“切~每次你都這么說!卑哺裢蝗恍α,笑得整張臉如同美玉一般白璧無瑕。
“好了好了,好好治療,過兩天安排你手術。”主任不禁也微微笑著。
“這次誰管我的治療啊,我不要上次的孫醫(yī)生,他好討厭,老是發(fā)瘋一般的兇人家,搞得人家好害怕。”安格一副要哭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指向科里著名的好好醫(yī)生——孫謹祥。
孫醫(yī)生的臉立刻通紅一片,他似乎要說什么,但很快低下頭,什么也沒有說。
連孫醫(yī)生也會發(fā)火?我不禁懷疑起安格說話的真實程度,或者,孫醫(yī)生可能具有的兩面性。
“好好,不要孫醫(yī)生,這次我親自管你好不好?”主任難得的好脾氣,依然笑瞇瞇的說。
“好是好——可是主任好忙,都不能一直照顧安格……”長睫毛轉(zhuǎn)了回來,撲閃著,一副泫然的樣子。
“呵呵,那我給你找個好脾氣的大哥哥好嗎?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找他?”
安格天使一般的臉上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眼睛緩緩的飄過主任身后的眾人,那副神情真是又天真又可愛。
主任的眼睛在人群里來回的搜索著,搜索到我的時候就精確的定格了。
“龍?zhí),就你好了,今后由你跟著我,負責安格的治療。?/p>
2
主任查房結(jié)束后,大家都不禁松了松筋骨。血液科主任是全院出了名的嚴厲,很多輪轉(zhuǎn)的住院醫(yī)生都在這個科里栽過跟頭。所以只要有主任在,大家都是小心又小心的樣子?刹唬裉煲粓龃蟛榉肯聛,不異于高強度的體力活動,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倦怠。
主任一走,孫謹祥醫(yī)生也埋著頭快步離開,猶自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撞他的槍口。
盡管我有很多問題想問。
其他幾個醫(yī)生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好意說:“跟著主任學吧,好機會,要抓住。”
“我會的。我會小心主任的!蔽艺\懇的點點頭。
“給你一個忠告。除了小心主任,更要小心安格!
我不解。那個孩子嬌貴的神態(tài)還在眼前,怎么看都像是天使落入人間。
“孫醫(yī)生都栽過。你想想難度吧。”
醫(yī)生說話講究深奧,一切點到為止。
所以我依然如墜云端。
為什么大家都那么畏忌他呢?十六歲的孩子,就算犯錯——又能過分到哪里去?
我不斷的安慰自己。
再怎么,那么漂亮的少年,主任又明擺著偏愛,應該是個不錯的孩子。
所以第二次見安格的時候,可以說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安格,今天覺得怎么樣?”我捧著病歷走進病房,笑瞇瞇的問他。
笑容這個東西,好比籃球,一個人拋出去,要有另一個接住才有意義。而現(xiàn)在我面臨的問題是,我的笑容拋出去了,籃球吧唧一聲落了地,連聲響都沒有。
安格扭頭看著窗外,仿佛完全沒有聽見我說話。
也許在想什么事情吧,我這樣想。記憶里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再次突兀了出來,強烈的吸引著我。于是我情不自禁的走到床的另一側(cè),去觀察他的眼睛。
同樣是深不見底。
完美之極。
卻沒有一點生命的感覺。
一潭死水。
我嚇了一跳,連忙搖晃他:“安格,安格,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濃密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漆黑的眉毛皺了起來。
“干什么?”
“你……你剛才……”我很想用一個科學的詞語來形容他剛才的靈魂出殼,但發(fā)現(xiàn)這種努力根本就是枉然?茖W不支持靈魂出殼,安格好好的坐著,呼吸心跳都很正常。
“告訴你,如果不是做檢查,請你今后不要隨便碰我!
安格從下往上看著我,但給我的感覺卻是居高臨下的俯視。
“安格,我想你忘記了,昨天主任剛剛?cè)蚊邑撠熌愕娜粘V委煟覀儜撟雠笥训摹?br />“別的醫(yī)生沒有告訴你嗎?”
突然被打斷的感覺讓我有點走神,我呆呆的看著他,隨機的發(fā)出一個疑問詞。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為他們會死。”
說到“死”的時候安格的目光莫名其妙的亮了一下,好像蜜蜂捕捉到花的香氣,或是餓獅看見大群的羚羊。他無比興奮的感覺著這個字從他的舌尖滾落出來,刺激著我的身體一個激靈。
我的手的確在輕輕的發(fā)抖。它握住安格的病歷。
安格。重度再生障礙型貧血患者。因已成功的尋獲到配型骨髓,住院接受治療期間,擇日行骨髓移植術。
包裹著病歷的鐵夾子依然冰冷,但其內(nèi)容卻是讓人溫暖的。
一想到這里,我又無端的快樂起來。連安格的陰陽怪調(diào),也不是那么難受了。
“安格,你看。你需要的骨髓已經(jīng)找到了。幾天之后你就是一個健康活潑的少年了,這樣你還說自己會死嗎?”
那束亮光輕佻的跳動了一下,然后就深深的隱藏在長而密的睫毛里。他無比輕蔑的看了我一眼,冷笑著:“骨髓還長在別人的身上,你知道什么!
他語氣中的不屑讓我覺得憤怒。我不知道是什么讓安格變得這樣的偏激,但我不能接受安格在接受別人生命的饋贈時卻是這樣譏諷的態(tài)度。
我不能接受有人把生命當兒戲。
“安格,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你這樣的好運氣的。你有新生的機會了,你那么的幸運,我不知道你還在埋怨什么!
“我又沒有要新生。只是某個女人愚蠢的行為罷了,我為什么不能埋怨?”
安格繼續(xù)冷酷的笑著,他的臉孔在千里之外。
“什么女人……我不明白……”
“我媽呀。只有她一直不停尋找著配型的骨髓,若照我的意思,早給自己一個痛快了!卑哺駩汉莺莸恼f著,他白璧無瑕的臉上因為兇狠而扭曲著,完全不復美感所言。
“你是說……手術是你媽的意思?”
“當然,你以為我這么喜歡醫(yī)院嗎?你以為我愿意讓你們這些所謂偉大其實屠戮生命的手碰我的身體嗎?你以為我愿意讓你們有機會居高臨下的向我宣布我生或者是死嗎?你以為你們是誰呀?”
當安格字正腔圓的說完zui后的這幾個字,他滿意的發(fā)現(xiàn)我的臉色已經(jīng)在zui短的時間里變成了暴怒。
平靜。平靜。平靜。
我一再的這樣告訴自己。
我知道我們兩個的交談將不歡而散,我知道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已經(jīng)瘋了。還好,那個人不是我。
“既然這樣的話,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媽媽是愚蠢的女人,醫(yī)生的手是骯臟的……除了檢查我不會碰你的,當然,我也會轉(zhuǎn)告你的母親,為了你的情緒考慮,在手術前盡量不要來看你,這樣好不好?”
安格俊秀非凡的臉上又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潛伏在深處的豺狼一般讓人不寒而栗。他微微的向后靠著,靠著,說了一句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
“果然沒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遠是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