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早就把游歷和讀書結合起來求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里的“書”,既有紙上的書,也有足下的書;這里的“路”,既有實際的旅程,也有思想的心路。畫家較難畫的無非是天上的云、地上的煙:千姿百態(tài),飄逸無定,須臾變換,無影無蹤。作者試圖把所歷、所見、所聞、所感記下來,恰似畫家畫“云煙”。
不同于一般游記作品,作者關注的焦點集中在文化遺產保護。寫作上,大量詩文與典故穿插入里,因題鋪排,不蔓不枝,同《花影》一樣,是作者對自己國學本底的一次自信展示。
國內幾大歷史文化名城中,除了北京、西安,南京是最值得流連忘返的地方。單是北京一個四合院,就能體現中國傳統(tǒng)民居理念;西安一個曲江池,就能展示中國風景園林經典;南京一個烏衣巷,就能講述中國貴族興衰歷史。中國封建社會是一個能夠產生貴族的時代,偏偏又是一個扼殺貴族的時代。一些人想成為世襲貴族,皇家不允許;想贊揚貴族精神,平民不樂意;還有人想保持貴族家風,無奈后代不爭氣。
貴往往和富扯上。一談“富貴”,常被人唾棄;一談“權貴”,總有人側目;一談“尊貴”,卻人皆贊賞?梢娦睦镞是有基本價值判斷。其實“貴”本來就是精神層面的標準,和占有物質多寡的“富”無必然聯(lián)系,也和身居高位的“權”無直接關系!坝懈患促F”“掌權即貴”,是俗人的價值觀。
石崇擔任荊州刺史,劫掠富商,成為西晉朝野第一富豪,并不為人敬重;王恭居東晉要位,卻身無長物,得到后人稱頌。這也許是中國失傳已久的貴族精神。
劉義慶主編、劉孝標作注的《世說新語》是一部貴族精神、名士風采的教科書,既有語言訓練、行為規(guī)范,也有品性修養(yǎng)、情操錘煉,對后世文人氣質、社會風尚影響極大。不讀這本書的文化人很少。
翻閱兩晉到南朝宋、齊、梁、陳期間王、謝兩家的族譜,可謂“五朝風流”。據臺灣學者毛漢光研究統(tǒng)計:五朝間一至五品官員數量,王氏有171人,謝氏有70人,五品以下眾多人數尚未計入!1〕常言道“貴不過三代”,王謝兩家是個例外。他們的貴族地位延續(xù)十幾代、歷經三百余年,中國歷史上實屬罕見。有人會說,貴族子弟雖謂之“華
胄”,但多為紈绔之輩,靠祖宗吃飯,沒有什么了不起。王謝兩家又是個例外。華東師大蕭華榮教授指出,他們“不僅是一個政治貴族,亦且是一個精神貴族”。他們喜愛詩、文,兼通玄〔2〕、儒,崇尚風雅,才華照人,既能出將入相,為國立功,又能淡泊隱逸,立德立言,所謂“雅人深致”,完全不同于其他豪門世族。這些,一直是后代文人雅士羨慕的處世為人之道。
唐代詩人羊士諤詩:“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泵看蝸砟暇,總要在烏衣巷前徜徉許久。不是這里景致有什么好看,王、謝家族三百余年那么多風流俊秀的人物,他們都曾一一從這個小巷子走出,好想能與他們迎面相逢,感受那不同尋常的高貴。好友初次去南京,行前問什么地方必看。我脫口而出:“烏衣巷,值得一游!庇謫栐跒跻孪锢锟词裁,我開玩笑說:“在巷口拍照留念就行,劉禹錫詩沒說去巷子里。”
一個景點如果有詩,被一首千古流傳、百讀不厭的好詩吟詠,那里就變得生動,產生磁場,令人魂牽夢繞。一旦到訪,仿佛“似曾相識”,“他鄉(xiāng)故知”,激動之情值得與好友分享。劉禹錫的詩讓一個至今說不清名稱來歷的小巷子世代流芳。烏衣巷就在秦淮河南畔,與夫子廟隔河相對,有文德橋相通。但烏衣巷的內涵與秦淮河截然不同。
秦淮河是長江支流,古稱淮水。傳秦始皇巡游到此,隨行方士言金陵有王氣,遂令軍士鑿通附近山脈和堤岸,讓河水蜿蜒橫貫全城以泄王氣,并將“金陵郡”降為“秣陵縣”。
有人會問:既然金陵王氣已斷,為什么東吳孫權還要在此建都呢?原來秦始皇的方士這樣說過:“五百年后,金陵有都邑之氣。”四百三十七年后,孫權稱帝。雖然謀士稱“考其歷數,猶為未及”,但他認為自己夠格。到東晉渡江南下,已經五百二十六年過去,這才放心在此建都。加上后來的宋、齊、梁、陳,金陵便成“六朝古都”。這里綺靡奢華的“金粉”氣象沿至明、清。歌樓舞榭對峙,畫舫游艇云集,是尋歡者的天堂。文人雅士一面高吟“商女不知亡國恨”,一面陶醉在“不知身是客”的夢里。清初余懷《板橋雜記》寫道:“秦淮燈船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帳,十里珠簾!钡搅艘雇恚盁舸吋,火龍蜿蜒,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蹋頓波心。自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喧闐達旦。桃葉渡口,爭渡者喧聲不絕”。1923年,朱自清、俞平伯兩位先生滿懷追尋“歷史影像”的憧憬,結伴相游,寫下同題散文《槳聲燈影中的秦淮河》。朱自清先生老派知識分子固有的矜持和糾結在這篇游記中表現得淋漓酣暢,他絮絮叨叨地檢討自己拒絕“商女”賣唱,到底該不該內疚,令讀者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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